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生活
【明報專訊】2012年9月7日,在香港添馬艦政府總部外,出現了一個神奇的晚上。
下筆時,是凌晨2時53分,很累。但我對自己說,絕不能讓今晚與這幾天的經歷從我腦海中溜走,尤其是美好的事情,就要盡力把它們的細節一一保存。
工作關係,早兩天有機會與同事到政府總部外,跟幾位抗議的青年人傾談。甫踏入政府總部外的廣場,已聽到一位婆婆在台上用流利的普通話宣講。她不是在反對政府推行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國教科),而是在罵一眾學生,為何把香港社會弄得這麼亂。
我聽着,呆了呆。不是因這婆婆夠膽走上台發言,我是驚訝,為何台下一眾反對國教科的市民,竟還有耐性聽她說話——除了一、兩句噓聲,台下數十人都耐心地待着她說完;其間,台上的小女孩主持不斷說:「讓我們待她說完。讓我們待她說完。這裏是公民廣場,每位都有他/她發言的權利。」
那是一位中學生的聲音。
被感染的承擔
「你也不知道,一位老伯在過往的朝早,都到這裏來破口大罵。『學民思潮』幾位同學,就一齊手挽手保護着老伯離開。」一位在政府總部外紮營的青年人跟我說。
他感到稀奇的事情,可還多。
「這裏的人很『搞笑』的。跟你不相識,卻不時拿食物來問你要不要吃。」有趣的是,那位經常來罵他們的老伯,也來拿大會的食物,這班學生,也是無任歡迎。
那青年人手上,正拿着大會送來的漢堡包。他正想反手把它遞進口裏時,包內一片番茄掉落地上,「呀!」他趕忙就用另一隻手上的紙巾,把番茄片撿起,然後,抹一抹留在地上的污漬。
那兩天,我接觸了不少佔領政府總部的青年人。他們內心,就是這樣有一份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不單止在說他們看到自己要站出來,反對國教科的責任,更是細如場地清潔等這些小事,當一個人進到那裏,自己也會被感染的承擔。
有同學自發幫忙清潔附近的洗手間,早幾天已在網上圖文並茂地廣泛流傳。「『學民思潮』的同學,會在凌晨四、五點,幾個一組,到政總外的垃圾桶執垃圾,有時甚至『地氈式』地看有沒有垃圾在政總外的街上!」
係真唔係?
是真的。
中學生的信念
今天晚上集會,出席人數,是過往幾次之冠。不用等到凌晨四、五點,在晚上十一時許,政總附近的垃圾箱,早已堆積如山。我看着幾位孩子,男的緊索着重甸甸的垃圾袋;女的在踏平膠樽;各人快手快腳,像是準備要去第二個垃圾收集站。而場內,這班孩子也想到要分類回收。
「這班中學生的組織力真的很強!」那位拿着漢堡包吃的青年人,是在大專「搞莊」的。說時,他感到有點自愧不如。
今晚晚會特別多參與者。人一出會場,就無法再進入了。但想去洗手間怎麼辦?這班中學生,臨時自製了一批「廁所Pass」;拿着回來,就可進場了;在另一些出入口,同學會用箱頭筆在人們手臂上點一點,以作識別。
不怕別人冒充嗎?不,不會的。正如剛才說,當一個人走進那會場,是會被一份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感染的——至少,這班同學是這樣想、這樣相信。
而事實上,很多參與者也非常合作。我有一段時間坐在一個出入口旁,看着兩位同學在出入口一左一右拉着一條繩,作為一道閘。他們說場內沒空間了,絕大多數人也就自己掉頭,去找別的位置坐。
神奇的自律與秩序
晚會中途,主持在台上表示一位家長不見了自己的孩子;台上有人初時竟還有閑情,指那孩子的特徵應是着黑衫的!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其實是很放心,孩子是會很快被找回的,「希望各位留意一下,身邊是否有一位着杏色褲、穿波鞋……」不消10分鐘,就有工作人員帶那小孩到台前,與父親相認了。
大會公布,晚會的參與者多達12萬人。其中一位嘉賓,前港台DJ吳志森說:「我相信,如果把一樽水放在地上,要我們的人潮在進來時不讓它倒下,也絕對沒問題!」另一位嘉賓更表示,外電這幾天報道着政府總部外的新聞,甚至說外國人要學習香港人是如何集會的!
而我,在晚會途中,也放下一點東西在早已搭好的帳幕內,然後四處逛逛觀察。因為,雖然我不知道如何解釋,但我知那種神奇的自律與秩序,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
活力創意在流動
場內,也有一股活力和創意在流動﹕幾十位人士,想到以跑步表達撤回國教科的訴求。於是,頭戴着的,不是吸汗巾,而是寫着反對國教科的布條;胸前貼着的,不是參加馬拉松的不同健兒編號,而是表達要齊心合力撤回國教科的字樣。
坐着的人,同樣齊心地拿着《黑紙》寫着「撤回」那一期,不時高舉着叫喊口號。全部人,有着同一目標;在一個目標下,我見到的,又是多元與豐富的景象。
有大學生在台上唱Imagine;70年代的社運人士,在尾段上台加入一起唱。唱着「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全場不亦樂乎;一位本地左派報紙記者,找着我,希望跟我做街訪,我說,我是當媒體工作的。於是,訪問不做了,她就向我談自己在左報工作的無奈,「之前致電本地一位親中公眾人物,想訪問他對集會的看法,但他知星期一才見報,竟對我說對立法會選情無幫助,不接受訪問!」報館的指引如何發出、文章如何被亂改,一地苦水。但我倆互不相識,卻在暢所欲言。
另一嘉賓Bella,在台上邀請參與者一起屏息靜默,一起去想像國教科被撤回,希望把正能量帶入會場內每一個角落。她在台上讀着撤回的期盼;那一刻,似曾相識;「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那一個空間,超越了信徒的身分,來得更莊嚴和神聖。
晚會參與者坐至添馬公園。在場外逛時,我發現不少地方,根本聽不到中央講台的說話。於是,不少人自發搞了不同的活動。最常見的是,幾個人坐在一起傾談;不少人搞起小型音樂會,最多聽到的,是Beyond的歌曲:《海闊天空》、《光輝歲月》、《不再猶豫》……有人搞小型講座;有小型祈禱會;也有行為藝術。
這種多元卻又凝聚的力量,我不知道如何解釋;種種自律、秩序、創意,我也不知應該如何理解。我不想浪漫化整件事情,但當你親身進入了現場,去觀察、去感受,你就不能躲避從那裏而來的震撼。
我想,種種神奇,還是有一個解釋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就是一個謊話連篇、拒絕聆聽人民訴求的政府。
他們以此為敵,厭惡至極。因為,他們每一個都本着自己的良知;每一位,都深愛着香港這片土地。
文/
何兆斌
編輯 符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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