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7日 星期日

鄭培凱 - 莫斯科印象

明報   文字江湖   2012107

莫斯科,陰鬱的莫斯科,暴風雪無邊無際鋪滿冰凍的大地上,一層一層的,掩埋了歡笑,掩埋了夏日曾有的風情。沒去過莫斯科,卻早已有了莫斯科印象,是人類堅忍不屈、在最艱困的情况下也能生存的見證。生存在漫漫的寒冬,面臨無情的專制,只能以冷漠對抗冷酷,以粗糲對抗殘暴,以伏特加對抗零下三十度的風雪。莫斯科在我心中最常浮現的印象,是戰爭,是寧為玉碎的意志對抗慘烈的現實,是為了無從探測的理念與信仰,展現不屈不撓的犧牲精神。在托爾斯泰的筆下,戰爭與和平的糾纏,是上帝試探人性深層矛盾的一場悲喜劇,而人類雖然處境如此卑微,卻能顯示痛苦之中的尊嚴與生存的歡樂。莫斯科這樣嚴峻的生存環境,讓我們看到人類處境的各種極端,可以是冷漠無情,可以是殘忍暴烈,也可以是熱情奔放,是聖潔虔誠。

我對莫斯科有一種潛在的恐懼,卻也有着由衷的敬佩。時常想到的是,拿破崙意氣洋洋攻進莫斯科,佔據了一座空城,對着空蕩蕩的克里姆林宮叱咤風雲,心裏到底是個什麼滋味。進城時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只是一場沒有俄國觀眾,演給自己看的大戲,而最可怕的是,空蕩蕩的戲台是俄國人搭好了,等着法國軍隊來演的空城計。拿破崙是聰明人,什麼時候開始認清了局面不妙,騎虎難下?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一個月過去了,俄國大軍到哪裏去了?風雪終於來襲,生長在溫暖地中海科西嘉小島的拿破崙,這才見識到俄國人冰雪般堅韌而冷酷的性格。可惜晚了。我每次聽柴可夫斯基《一八一二年序曲》,都會感到無比的震撼,當俄軍反攻,打得法軍丟盔卸甲,教堂鐘聲齊鳴,叮叮噹噹,旋律如颶風掃過大地,就會想,俄國人的深沉與長久鬱積之後的爆發力,不但來自冰天雪地的磨礪,也來自嚴峻生存環境所賴以依託的虔誠宗教信仰。

來到莫斯科,第一個印象是大,而且給人一種錯覺,是大而無當。住進財經大學的賓館,門樓空蕩蕩的,穿過三層又厚又重的大門,才進入陰暗的大廳。我盡量從合理的角度來推想,這是為了抵禦嚴冬侵襲而設計的,表面上是浪費空間,而實質上是為了禦寒而設置的多重保險。不過,我還是覺得整個設計極為笨拙,讓人感到無助,好像身處荒漠,隨時會有暴風雪來襲,有一種廣袤而陰沉的空間壓迫。也許是因為俄國地廣人稀,習慣了空空蕩蕩,可以隨時隨地踢踢腿,打一趟拳,來個鷂子翻身。反正地方大,不必考慮呎價多少,愛怎麼蓋就怎麼蓋,讓我們這種來自香港狹窄空間生活的鴿子籠動物,算是大開眼界。

莫斯科人動作緩慢,不知道是否跟天氣寒冷有關,一動不如一靜,因為一動就得消耗熱量。給我辦手續的婦人,大約四十來歲,胖墩墩的,拿了我的證件,翻來覆去的看,也不知道是找資料,還是沒看過香港護照,得研究研究,或者只是新奇好玩。反正她時間多得很,而你的時間與她無關,後面有人排隊也與她無關。就這麼擺弄了五分鐘,把證件還給我,遞來一把鑰匙,算是入住。

我不禁胡思亂想,當年俄國人跟拿破崙打仗,也是打的這種拖延戰術,七拖八拖,就拖到嚴冬來臨,暴風雪來襲,老天爺自會處理拿破崙,讓他知道什麼是逆天行事,報應就在眼前。對付希特拉,也是同樣的方法,老天爺永遠站在慢吞吞的俄國人一邊,納粹的閃電戰再厲害,也不能逆天行事,一樣是泥牛入海無消息。蔣介石當年跟日本打仗,是以空間換取時間,讓日本擴大戰線,陷入泥淖,長期抗戰,把日本拖死。俄國人更厲害,是既有時間又有空間,咱們耗着,就跟老頑童周伯通跟人比賽閉氣一樣,看誰耗得久,就是最後的勝利。

在莫斯科生活一段時間,或許能夠學到沉潛制勝的生活方式。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近作有《流觴曲水的感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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