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0日 星期日

讀書/開卷看天下:異見與沉默之間

星期日生活   2016710
【明報專訊】最近有兩個香港人成為「異見者」:一個是歌手何韻詩,一個是書店店長林榮基。他們各有因由,但帳還應算在中共領導的國家機器頭上。從兩人身上,可以看到這副無遠弗屆的國家機器無意之間,正在打造一種異見文化。
所謂異見者,從來不只關乎思想,也涉及位置、姿態及身影。昔日,一般人的印象中,異見者多是知識分子,雖然現實並不都是如此,但「知識分子」的巨大身影總佔據着大眾目光。例如,1989年北京學運領袖是英雄式的知識分子,2014年雨傘佔領運動裏,有戴耀廷般的學者,雖然遭部分群眾質疑,但公眾目光也離不開「雙學」的幾名學生。異見知識分子的形象是:弱小的書生,提出猶如天理律法的原則(港人反而有時喜歡自貶之為「底線」),面對強權。
何韻詩與林榮基則有點不同,在雨傘運動期間,何由歌手變成明星級社會活躍分子,接着成為被中國官方全面封殺及打壓事業的藝人代表,一下子成為香港「有種」人物。林榮基只是書店店長,卻因「中央專案組」成為「銅鑼灣書店事件」這件大案中唯一的異見者,喊出港人不向強權低頭之聲。兩人在公眾面前展現了勇氣,作出了犧牲,現出了「知識分子」的身影,成為強權的對立面,但原因不是他們本來有着所謂「知識分子」的職業、思想及社會位置,把他們推到那個位置的,是無法無天的國家機器。
簡言之,愈來愈多的「知識分子」不是書生,不是縱論天下之士,任何人似乎都有機會被送上那個位置;當然,這還在乎於個人那一刻的道德決定,妥協還是不屈。
知識分子責任的爭論
差不多同一時間,在中國大陸因為楊絳去世,引發了有關知識分子責任的爭論。有人指摘楊絳及錢鍾書雖然名滿天下,但除了在文革後留下《洗澡》及《幹校六記》等外,在反右文革期間,還是毛以後的時期,從來沒有為社會政治不公仗義執言,他倆不是知識分子的表率。相反,有人以自由主義的原則,認為任何人也有沉默的權利,誰也無權指摘錢楊二人。不久,徐賁發表了頗受注目的〈沉默是知識分子的「權利」嗎?〉一文,指知識分子對公共事務保持沉默,雖然是公民權利,但畢竟沒有盡自己的社會道德責任,即康德所說的「不完全義務」(有別於屬道德底線的「完全義務」)。換言之,仗義執言你可做可不做,但若做了就能表明你盡了公共知識分子的特別責任。而著名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張鳴則回應徐賁,指他說得實在太輕巧了,在嚴苛的環境裏,保持沉默是情有可原;張還暗示,徐身在海外,只是展現一種「看客式的勇敢」,令爭議火上加油。
用香港例子對照這場爭論,我們也許可以得出一種頗為後現代的回應: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只是某時某刻專權把人推至某種絕境的結果,是媒體及公眾渴求及想像的景觀,根本不存在一個叫「知識分子」的群體,那麼,還談什麼「知識分子的」責任呢?社會學家鮑曼說過,「知識分子」只是一種戰鬥召喚,而在如今的中國,徐賁要召喚一場怎樣的戰鬥?似乎這場爭論裏的人也說不清。
我其實並不那麼後現代,畢竟,一般人大部分時候都不是活於兩極。只有少數人以異議作為終身職業,以至生活的主軸(例如劉曉波);至於完全保持沉默者,在最壓抑的專制極權時期也許常見,但終究並非常態,否則如今的監控審查者也不用那麼忙碌了。在這兩端之間及之外,那些擁有文化資源與地位,被視為最典型的知識分子,到底在做什麼,他們行為的道德意義是什麼,我以為更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在這個背景下,我介紹大家讀一下《沈從文的家國》。作者李揚是搞文學的,但他在撰寫這本有點像傳記的書時,心中必定想着許多政治問題,否則,他不會從沈從文文學創作末期,即1940年代,作為起點。
沈從文的沉默後半生
全書的起點,正是解放前夕。在中共政治運動還沒有全面開展(雖然郭沫若等已撰文批判他,指他為「反動作家」)時,他已停止文學創作,他大概預感到,自己強調「人性」的文學觀,並不容於中共工農兵革命文學,他甚至在1949年自殺過。可是,他一生幾乎沒有公開發表過批評中共當局的文章,私人書信提及的也極少而零星,相反,李揚從他1952年至文革前的書信中,找到不少接受「改造」的證據,他還寫過歌頌新社會的詩文!文革時他當然也逃不過被批鬥,但1980年時文革已過,他受邀到美國講學,他還把自己的經歷輕描淡寫,甚至否認當局限制他寫作。用徐賁等的看法,他不是勇者,更不是時下香港的異見者。若有人要用「沉默」來形容沈從文的後半生,甚至不再視他為知識分子,亦無不可,他不像文革時犧牲的遇羅克、張志新及林昭等這樣的烈士。
可是,作者在書中卻微微透露着對沈的敬意。在中共掌權後,沈雖然偶然心癢要重新創作,但總是無疾而終。他的下半生光陰,都花在文物研究上,寫下了行內人讚歎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然而行外人,特別是搞文學的,可能真不知他在搞什麼玩意。最寬容的讀者,大概只能欣賞他的毅力。雖然物質條件匱乏,得不到領導歡心,但他卻在歷史博物館裏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意義。在政治運動高峰期,跟所有知識分子一樣要被改造、被批鬥,甚至要下放到農村幹校,即使後來可以回北京工作,卻要躲在自己殘破的斗室中做研究寫書,他還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堅持工作 留下一些東西」
有評論說,沈從文小說的人物故事,大多並不關於出走或對抗,而是「留下來」的結局。他自己人生最後的幾十年,在政治上最艱難的歲月,恍如走進了自己的小說裏,盡是「留下來」的故事,甚至可說是「投進去」,投進一個無力改變的體制裏,但他卻能在當中找到自己小小的天地。他在家人、同事及朋友眼中,是個忠誠的「鄉下人」,同時,他大概為歷史博物館及社科院歷史研究留下專業及敬業的模範。但是,他沒有為自己的事業及人生轉折,作多少文化與道德的詮釋,他最後只是淡淡地說:「許多人在運動中都犧牲後,就更需要有人頑強堅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東西。」
我還在琢磨他留下了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在這個年頭,還是否有人有我這種興趣,閱讀及思考這種卑微的故事,審視那些算不上是勇敢的人生抉擇。然而,我真的更有興趣知道,何韻詩今後會如何做她的歌手,林榮基留在香港會如何過他的生活,我想,那絕不是幾天的媒體頭條及網上洗版可以告訴我的。
文:葉蔭聰
編輯: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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