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8月17日
【明報專訊】北京引導香港政改輿論的最新說法是,普選香港特首涉及中國國家安全,因此務必要在提名程序設高門檻,篩走「對國家不安全」的潛在候選人。國家安全的危險主要指外國透過香港挑戰中共的專政地位,這面旗幟已成為北京壓制自由民主的萬應靈丹,只要國家有危機,連憲法保障的人權也可以懸擱不顧,何况一本小小的特區《基本法》。有需要時,想點解釋就點解釋。
這種把香港置於大國角力的政治觀,黎智英政治獻金事件是「通俗版」,上星期有線電視的特備節目《前途解密30後》則意外地成了「嚴肅版」,影響力有過之而無不及。
節目以新近解密的英國政府檔案為基礎,涵蓋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前幾年的中英政治角力。《明報》早前已根據檔案報道過一次,有線電視的野心更大,希望以檔案為本,講述一九八四至今三十年的一國兩制歷史。為了補歷史檔案的不足,有線記者找來了十二位重量級受訪者,包括四位前中共幹部(周南、張浚生、陳佐洱和流亡美國的許家屯),一位匿名中共黨員、英國前中英聯合聯絡小組英方代表包雅倫、香港代表則有李柱銘、陳方安生、李鵬飛、譚惠珠、曾鈺成、葉國華等。
儼如北京以勝利者姿態述戰功
然而,這種擺明以中英兩國官員和香港精英角度綜合的香港史,無論有多少檔案支撐,也不會有多少「新意」——英方於七○年代主動提出前途問題、續租新界或主權換治權等方案先後被否決,都是已被多次講述過。比較新鮮的是以檔案證明英國八○年代在香港推動代議政制,部分是出於牽制中國的考量——不過這點也一直是北京的判斷,並且利用來抹黑在香港實行民主。無論有沒有檔案解密,香港幾百萬市民被排除在整個談判過程,沒有辦法掌握自己命運這一點,並沒有不同。主持人也多次提醒觀眾這點。
記者似乎沒辦法在北京找到同一時期的政府檔案。有趣的是,雖然檔案沒有拿出來,但願意受訪的中方前官員明顯較英方多,包括近年先後出版回憶錄的周南、張浚生和陳佐洱(訪問很多時只是回憶錄的影像版),令節目儼然成為北京官員以勝利者的姿態憶述「香港外交戰」中獲勝的經過。北京是否早已料到特輯對他們的輿論戰有利,因此大開方便之門?
略過港人爭民主抗爭史
到了沒有英國檔案覆蓋的部分,特輯繼續以中英角力為主軸,於是北京的故事版本愈來愈突出,屬於香港的聲音卻更幾乎消失了,或者說,敘事多次違反了一般香港人的集體記憶。譬如北京官員認為所有九七前的香港政制民主化都是英方的陰謀,特輯卻略過了港人爭取八八直選的抗爭,以及劉慧卿在九○年代動議全面普選立法會的嘗試,好像香港的民主真的只有英國人單方面在推動一樣。又譬如談到八九六四後的政治形勢,竟然是先由曾鈺成以一副客觀口吻把問題轉換成香港政界疏遠中共,之後再由周南洋洋自得地表述如何利用簽署新機場備忘錄的機會為中共突破六四後的國際外交封鎖。香港主流輿論在六四後對中共政權以及《基本法》的全面否定,以及爭取三百萬港人居英權的運動,也是消失無蹤。
最後一集來到九七後一國兩制的實施情况,特輯的論述變得更單薄。延續着大國角力的框架,英國人撤退後,北京彷彿突然間沒有了直接的對手,故事說不下去,而董建華執政的五年卻無端被多位受訪者視為特區的黃金歲月——還有比這個更遠離一般香港人經驗的觀點嗎?由北京欽點的無能特首,激起○三及○四年連續兩年幾十萬市民上街,最後被北京拉下台,然後北京開始違反《基本法》干預香港內部事務,到二○一二年梁振英上台後變本加厲。如果按特輯的敘事,一國兩制被破壞可是香港人以抗爭自招的!
英方代表包雅倫最後的說法也令人莫名奇妙,他說:「中國正落實一國兩制,並忠誠地按《基本法》行事……可以理解的是,關注高度自治的人,總禁不住設法測試自治界線,但問題是這樣做,會否反而削弱自治?這問題我不想回答。」他是在怎樣的提問下作出上述回答?所謂「測試自治界線」是指香港人現在爭取沒有篩選的特首普選的運動嗎?單看這個回答,我會以為連英方官員都認為一切對一國兩制的衝擊都是香港人以抗爭自招的,北京反而完全沒有責任。
整套特輯中,稍為脫離大國角力敘事的反而是那位匿名資深中共黨員。他評論到當前形勢是,沒有附和北京收緊對港政策的正當性,反而踢爆了北京利用香港的現實:「這三大基地(外匯、情報、革命)已經完成了歷史任務。講句不好聽的話,現在香港變成什麼基地?洗黑錢的基地、移民的基地。以前很多靠香港,現在不需要靠香港,所以對你不客氣。」
當年「民主回歸」今日「國家安全」
看罷《前途解密30後》,一股「愈解愈密」的鬱悶壓在心頭。雖然我絕對相信有線新聞部的獨立,但我確實感覺到,當困在大國外交的敘事框架,無論官方解多少密,也只能說出愈加複雜細緻的「香港人被擺佈史」,怎樣也講不出一段屬於香港人的歷史來。
為了試圖「解解毒」,我拿出馬嶽編著的《香港80年代民主運動口述歷史》的羅永生訪問,談的是當年中大學生會怎樣開始舉起「民主回歸」的旗幟,希望可以從香港人的角度對照中英談判(有線特輯裏恰巧也說香港政壇在八○年代開始團結在「民主回歸」的綱領下)。羅永生在訪問裏說:「整個『民主回歸』的論述,當時覺得我們很主動的提出,但我認識的現實應該不是這樣的!應該是有點醞釀,有一些學生以外的人,可以有效的帶出這些想法的人(影響了我們)。那麼他們的想法從哪裏來?其實是有協調的,我覺得這是中共統戰的其中一個方式……即是用學生運動的方式去推行一些政策,或者運動的口號,其實是配合共產黨政權的方向。我覺得『民主回歸』也是這樣。」
三十年前的「民主回歸」論讓香港進步青年主動接受主權移交,三十年後的「國家安全/大國角力」論又試圖說服香港市民為民族犧牲小我。共產黨的論述戰無孔不入,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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