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1日 星期日

梁文道評中國作家手抄毛澤東延安文藝講話

梁文道 - 抄書的作家
香港蘋果日報   2012年10月19日

莫言這幾年的政治表現實在不怎麼樣,人家問他怎麼看劉曉波被捕,他亂以他語;人家問他怎麼看中國的出版自由,他含糊以對。近期最為人詬病的,自然是他參與了百位中國作家手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計劃,結果要和其他九十九位一起挨罵。

香港讀者也許不知道這篇講話的厲害,且看已故史學家高華先生對當年那次講話事件的歸納,其中第一條就是:「文藝是政治鬥爭的工具,革命文藝的最高目標和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利用文藝的各種形式為黨的政治目標服務。具體而言,中共領導的文藝的基本方向是『工農兵方向』,文藝家只能,也必須以此方向作為自己的創作原則和創作內容。『創作自由』是資產階級的虛偽口號,革命的文藝家應心甘情願地做革命的『齒輪和螺絲釘』」。

簡單地說,這篇講話可說是中共「黨文化」的起源,也是日後知識份子不得獨立論事,作家和藝術家不能自由創作的禍根。幾十年來,多少學者文人受到迫害,全體中國人又失落了多少自由呼吸、思考和想像的機會?這一切就算不能都記在這次講話頭上,它最起碼也在理論為日後中國文化的暗啞和黑暗定下了基調。

身為作家,卻要替如此一份可怕的文獻站台,為了紀念它的週年大慶而執筆敬書,這豈不是個荒謬到近乎滑稽的反諷?

正因為這件事太過不可思議,我反而無法簡單地批判這一群作家,也不能像網民那樣嘲笑他們為了區區數千筆潤而出賣靈魂。相反地,我想瞭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梁文道 - 不覺得什麼
香港蘋果日報   2012年10月20日

那一百位手抄老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作者,個個有名有姓,不只不愁吃穿,並且各有粉絲捧場,其中甚至不乏在國際上備受敬重的名家。他們怎麼會跑去配合一個半官方的拍馬屁盛事?又沒有人拿槍指着他們的頭,難道他們不怕丟臉。

這份名單裏頭有一人叫我格外吃驚,不只是因為他和我交情特別好,而且我知道他一向仇恨毛澤東。由於家族的緣故,他對毛的那股厭惡簡直是到了私人恩怨的地步,幾乎可以說是不共戴天。更何況他是個名氣極大的好作家,屢在海外獲獎,就算不像莫言那樣得了座諾貝爾,怕也只是數步之遙。他再儍也該曉得抄書這事只會毀了他的聲譽;相反地,不抄,官府也根本拿他沒辦法,照樣得禮遇有加。那他為什麼要抄呢?

真沒想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簡單:「當時我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他當然悔恨:「這事我栽了!明顯是個不可原諒無法挽回的大錯,怎麼洗都洗不掉了」。那為什麼不學另一位名家那樣公開向網民道歉悔過呢?他說:「我幹嗎要向網民道歉?我得罪的又不是他們,要悔罪還不如向祖宗悔罪」。

整件事確實很簡單。一個相熟編輯找他,「共襄盛舉」,告訴他有一大伙人一齊抄,於是他「不覺得有什麼」他抄了。後來那熟人又說乾脆把大伙的墨寶結集出版好了,他又「不覺得有什麼」地隨口答應。

他怎麼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呢?談了半天,他也說不清個所以然來,只能迷迷糊糊地回答:「你知道,老毛那些東西,官方那些東西,它們就是那麼地正常,甚至有點正面。我們從小看到大背到大,今天忽然叫你抄一抄,一時間好像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我不想替我這位朋友開脫,但我猜我算明白他的意思。好比人民幣上的毛像,大家天天過手,可曾停下來想過它有什麼不對勁嗎?



梁文道 - 正常香港蘋果日報   2012年10月21日

意識形態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它居高臨下地教誨你,不在於有人逼你反覆記誦,洗你的腦。它的厲害就在於它的不顯眼,它彌漫在你的生活四周,構築了你所知的正常。一聽說共產黨是個「團結、進步、無私的執政集團」,大家都會忍不住發笑。但你有沒有叫過內地那些大小官員做「領導」呢?你是否覺得這沒什麼?因為人人都是「領導」來「領導」去地這麼喊,這又有什麼不對呢?可什麼叫做「領導」?領導的基礎何在?他們憑什麼領導?我又為什麼非要叫這些人做「領導」不可?

再勇猛的學者,申請「項目」的時候也都曉得辦事的規矩,打點上下;再有能力的管理階層,也都會在領導視察的時候排隊站好,乖乖報告。因為這一切都太過正常,你不會覺得照着做有什麼不對。反過來看,你跟着正常狀態做事的時候,也不見得份外懦弱份外無恥。不,你只是暫時中斷了自己的思考而已。

就像我那位朋友,有份抄寫毛澤東講話,當時卻「不覺得有什麼」。因為毛澤東和他的文章語錄,已經構成了他由小到大的背景,是他所知道的正常的一部份;自小他就背了那麼多,抄了那麼多,又何必奇怪得再抄一回?雖然他那麼討厭毛澤東;但這份厭惡是要在他清醒的時候,在他從日常狀態中跳脫出來的時候才能明晰得到的感受。

而逃離日常,真正獨立地反省眼前一切,這又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呀。今天最能考驗這一大批體制內及徘徊在體制邊緣的知識份子的,並不是他們有沒有勇氣去幹些什麼,而是他們能否清醒地拒絕去幹些什麼大家都在幹的事,說些正常狀況下被期待被讚許的話。

我同情這位做錯事的朋友,他真是錯了。可是我不敢輕鬆地斥責他;因為我也常常提心吊膽,深怕自己陷在這個人際溝通特別綿密,說話特別要想人家「like」的黏膩世界裏頭,一不小心就從眾,一不小心就「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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