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012年10月20日
莫言作品裡,或許最耐讀的是長篇《酒國》。荒誕的故事,血腥的場面,混雜的語調,讀來一股陰冷的恐懼感覺打從心底冒起,但至卷末,卻覺悲涼,為情節裡的人物和情節所暗喻的國度,以及,自己,感到如斯無奈無力。
小說情節以雙聲部形式進行,話分兩頭,卻又時有匯合。
一部是作家莫言與一位名叫李一鬥的文藝青年的通信往來,當然全屬虛構,年輕人希望莫言推薦他的幾部小說,溝通過程裡,或談時議政,或說文論藝,對官場黑暗冷嘲熱諷。另一部是關於一位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奉派到「酒國」調查官員貪瀆的細節描述,盡情揭露當地官民之淫亂放肆,不僅狂喝,不僅喪嫖,不僅暴食,更把嬰兒煮成大餐,視童肉為天下第一美食。吃人,成為藝術,是好好對待自己的藝術,甚至成為道德,是令自己生命至於完善的道德。莫言刻劃了一個疑幻似真瘋狂國度,任何人踏足其中,都不可能正常。
真的不可能。小說末段,作家莫言現出真身,親自走到「酒國」考察,結果,很快,變成他們的一員,酩酊大醉,狂吃暴食,終而跟男主角一樣,把所有熱情所有期待都溺斃於糞坑裡。
《酒國》動筆於一九八九年,莫言才卅四歲,卻患了嚴重痔瘡,疼痛至沒法坐下來,只能每天跪在椅子上寫作,寫了四十萬字,暫時擱下,到了一九九二年,寫完其他五六個中篇小說,回頭將之寫完,一口氣寫十萬字,交卷了。經過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震撼,莫言必然有許多議論要發,但在當時的嚴厲氣氛裡,沒法直寫,唯有借李一鬥的嘴巴來說,讓這位文藝青年對書裡的莫言批評時政,而讓書裡的莫言予以教訓斥責,互為黑臉白臉,提高了寫作的自由度;現實裡的莫言事後憶述,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技術措施」,是戴著鐐銬跳舞。
小說動人之處,除了故事,更是藝法。莫言故意採用不同的文體撰寫不同的段落,有時候是意識流,有時候像文革時期的大字報和「毛文體」,有時候模仿魯迅,有時候趨趕新寫實主義潮流,他努力營造「語言的狂歡節」,對中國當代小說進行先鋒實現。所以他自豪地說,「如果新時期真有一個先鋒派,那我就是第一先鋒」。
談了幾天莫言。如果你真的開始讀他,由演講而短篇,由短篇而中篇,最後向長篇進軍,請別遺漏《酒國》,喝下莫言式的語言烈酒,在酒醉裡,接近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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