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7日 星期二

李怡 - 「多難」須殷憂反省才會「興邦」

香港蘋果日報   蘋論   2008527

溫家寶總理上周末在災區勉勵學生,在黑板上寫了「多難興邦」四個字,說要「充滿希望面向未來,努力奮鬥。」

溫總不是第一次用「多難興邦」來鼓勵人心了。年初雪災期間,溫總對支援中國建設的外國專家也說了「多難興邦」這句話。更早在03年沙士期間,溫總也以「多難興邦」來形容沙士災難。總之,凡有災難,就是興邦的時機也。

《人民日報》在剛過了哀悼日的22號,發表一篇評論員文章〈災難鑄就偉大的中國〉,文章說,「對於歷經磨難的中華民族而言,汶川大地震是一個悲壯的過去,更是一個偉大的開始」。似乎中國因多難變得越來越偉大了。但為甚麼越來越偉大,災難卻越多呢?若偉大能誘發災難,那麼我們倒希望中國不那麼偉大比較好了。

「多難興邦」,最早見諸《左傳》:「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晉劉琨的《勸進表》:「或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聖明。」是以多難帶來殷憂,而憂思則可以開啟聖明,振興國家。

但「多難」只是會啟發憂思、反省的條件,如有這種反省,就有可能「興邦」,若無反省力,那麼邦就興不起來。因此,「多難」不是一定會「興邦」的。若只強調多難,而忽視了「殷憂」,又怎會開啟聖明,帶來興盛之局面呢?

但中國現代歷史,卻偏偏在災難後缺乏反省能力。八年抗戰夠多難了,但勝利後立即陷入了國共內戰的紛擾局面。中共建政後,開頭還過了幾年安樂日子,但很快就有肅反、反右、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等連串苦難。按說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後,中共應該殷憂,從而「興邦」了吧。但可惜只是作政策的調整,也就是在劉(少奇)鄧(小平)主政之下走了一段經濟稍自由化之路,並沒有對反右、大躍進的倒行逆施作深入反省。終於,毛澤東看到人民喘過氣來,就又發動了目的是奪權的文化大革命,導致一場浩劫。

文革以後,中共作了一次宜粗不宜細的小小歷史總結,然後由鄧小平開始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路線,實際上是不檢討過去缺失、不作反省地自我作政策上的大轉變。有關文革的討論,在公開的媒體上仍是禁區,連文學作品都受到規範。巴金建議設立文革博物館,當然也不可能實現。過去的多難的政治,帶來興邦了嗎?經濟上因為自由化當然是成長了,但付出的環保、道德、貧富分化的代價卻太大了。甚麼原因?正是「多難」卻沒有在體制上作反省的原故。

前天,港台電視部製作的《鏗鏘集》,以「大地的警號」為題,對四川地震作了深度採訪,受訪的四川學者、環保人士多認為這次地震是緣於過度建造大大小小上百個水電站而誘發地殼變化所引致,大地震是大地的警號,中國若不正視這警號,不作反省,不順應自然,仍然奉行「人定勝天」的好大喜功的開發政策,是不會因「多難」就能興邦的。

大地震發生後,內地已有不少傳媒提議要設立地震博物館,或像9.21台灣大地震那樣興建地震公園。上海《新民晚報》在上周提出,設立博物館是因為「我們要有保留『證據』的強烈意識」。甚麼證據?包括倒塌的學校用甚麼建材,包括地震發生前,四川省政府是否曾「闢謠」反駁地震會發生,包括所有關於這次地震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種種資料。只有將所有事實都擺出來,才能追究責任,並使政府和人民吸取教訓,產生憂思,開啟未來。

但是,據消息人士透露,中宣部、國新辦已聯合下令,通知所有網站、新聞單位,不許擅自報道災區情況,要統一報道,多抓正面典型了。《人民日報》除發表評論員文章〈災難鑄就偉大的中國〉之外,還發表〈中國加油!〉的長篇報道,回顧三天全國哀悼日,強調「悲痛生長堅強,信念凝聚力量」。《解放軍報》就發表〈中國感動世界世界襄助中國〉的文章,強調中國共產黨和政府在這次賑災中「令整個世界為之動容」。

中國將會洋溢在勝利的殷喜中,不會殷憂。好了傷疤忘了痛,等待下一次災難帶來又一次興邦。

「天祐吾民」,這是《南方都市報》關於地震言論專輯的總題,也是筆者無力的祝願。

2008年5月7日 星期三

吳志森 - 我 們 這 個 民 族 為 何 不 受 尊 重 ?

香港蘋果日報   2008年5月7日

Vic:「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文德者,「軟實力」是也。面對異見者,只懂叫囂辱罵,永遠無法令人心服。除非我們只想關起門來自爽,否則要得人尊重,首先必須知己知彼 --看清楚自身的處境並理解海內外的批評。未理解就義憤填膺,浪費感情而已。

無論如何,你可以愛國、你可以反藏獨、你可以為自己的民族自豪,但你無權要求別人跟你一樣。一邊說中國是多民族國家,一邊將所有異見同胞打為「漢」奸,只會顯得愚蠢又橫蠻。

即使自覺真理在手,文明的人都會包容異見。理性的可貴在於永遠留有審慎懷疑的餘地,歷史的悲劇往往是自以為真理在手、義無反顧的人造成的--狂熱的追隨者將異見者趕盡殺絕之時,浩劫就寫在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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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 過 去 的 星 期 天 , 港 台 《 鏗 鏘 集 》 播 出 了 奧 運 火 炬 香 港 接 力 專 題 。 在 紅 色 海 洋 中 , 人 數 上 佔 著 絕 對 優 勢 , 但 橙 色 的 理 念 和 觀 點 也 能 透 過 紀 錄 片 客 觀 地 呈 現 出 來 。

「 一 國 兩 制 」 , 公 共 廣 播 仍 然 可 以 不 畏 強 權 , 不 懼 群 勢 , 發 揮 著 正 常 媒 體 應 有 的 作 用 , 在 今 天 的 政 治 氛 圍 下 , 我 們 應 該 格 外 珍 而 重 之 。

一 個 大 腦 的 年 代 重 臨《 鏗 鏘 集 》 傳 遞 出 來 的 訊 息 , 叫 人 深 思 。 記 者 訪 問 了 一 位 內 地 來 港 念 書 的 女 大 學 生 , 她 組 織 動 員 數 以 百 計 同 學 , 沿 著 傳 遞 路 線 , 觀 看 火 炬 接 力 。 帶 著 五 星 紅 旗 , 叫 喊 愛 國 口 號 , 聲 嘶 力 竭 , 反 制 橙 色 異 見 , 盡 情 流 露 著 愛 國 的 激 情 民 族 的 亢 奮 。

記 者 問 她 甚 麼 是 愛 國 , 這 位 女 大 學 生 想 也 不 用 想 : 「 愛 國 就 是 對 你 所 生 長 的 國 家 , 一 種 難 以 言 喻 的 感 情 , 就 是 , 你 認 為 它 甚 麼 都 是 好 的 , 真 的 非 常 好 。 我 覺 得 , 我 生 在 這 個 國 家 , 長 在 這 個 國 家 , 我 就 是 喜 歡 它 。 」

如 果 把 「 國 家 」 , 換 成 「 戀 人 」 , 你 以 為 是 一 個 懷 春 少 女 在 讀 她 的 「 愛 的 宣 言 」 。 但 當 你 明 白 她 說 的 是 「 國 家 」 , 你 會 聽 得 你 毛 管 直 豎 。

是 怎 樣 的 一 種 教 育 , 讓 這 幫 改 革 開 放 後 出 生 的 八 十 後 大 學 生 , 變 得 如 此 盲 目 和 非 理 性 ? 照 此 軌 跡 發 展 下 去 , 十 三 億 中 國 人 一 個 大 腦 的 那 個 恐 怖 年 代 , 很 快 就 會 重 臨 神 州 大 地 。

鏗 鏘 集 還 訪 問 了 程 翔 , 對 八 十 後 的 年 輕 人 , 他 有 深 刻 的 觀 察 : 「 他 們 生 於 改 革 開 放 的 年 代 , 享 受 了 改 革 開 放 的 好 處 , 但 看 不 到 這 制 度 的 弊 端 。 他 們 手 上 有 錢 , 但 手 上 的 錢 並 不 能 換 取 國 際 社 會 對 他 們 的 尊 重 。 為 何 國 家 不 但 不 受 到 尊 重 , 還 使 人 害 怕 , 還 被 挑 剔 , 因 為 在 中 國 看 不 到 一 種 軟 力 量 。 所 以 他 們 很 迷 惘 , 我 手 上 的 錢 不 比 你 們 少 , 但 為 何 在 國 際 社 會 得 不 到 人 們 的 尊 重 , 這 是 很 多 八 十 後 的 人 的 一 種 對 時 代 的 苦 悶 和 迷 惘 。 」

我 們 有 錢 了 , 但 這 個 民 族 為 何 仍 是 不 受 尊 重 ? 無 論 是 內 地 的 憤 青 , 海 外 的 中 國 留 學 生 , 還 是 香 港 的 大 陸 同 學 , 他 們 的 口 徑 驚 人 地 一 致 : 中 國 的 和 平 崛 起 威 脅 著 西 方 的 霸 權 , 他 們 別 有 用 心 地 挑 剔 中 國 , 妖 魔 化 中 國 人 , 目 的 都 是 想 壓 制 中 國 , 拖 慢 它 的 發 展 , 阻 礙 它 的 崛 起 。 帝 國 主 義 亡 我 之 心 不 死 !

我 們 沒 有 盡 國 際 義 務這 些 老 掉 牙 的 官 方 宣 傳 調 子 , 重 覆 又 重 覆 , 聽 得 令 人 呵 欠 連 連 。 奇 怪 的 是 , 資 訊 發 達 如 歐 美 香 港 , 大 陸 學 生 對 這 種 宣 傳 都 如 此 深 信 不 移 , 可 見 愛 國 洗 腦 教 育 禍 害 之 大 。

反 躬 自 省 , 我 們 做 過 些 甚 麼 ? 凡 有 大 事 , 先 趕 走 傳 媒 , 凡 有 節 慶 , 先 禁 絕 異 見 , 凡 遇 批 評 , 必 打 擊 源 頭 , 拘 捕 禁 足 , 失 去 自 由 。 我 們 在 國 際 賺 了 很 多 錢 , 人 道 關 懷 , 維 持 和 平 , 國 際 救 援 , 我 們 有 沒 有 盡 到 應 盡 的 國 際 義 務 ? 面 對 外 國 批 評 , 我 們 一 味 以 國 情 不 同 , 不 能 干 涉 內 政 作 為 擋 箭 牌 , 還 是 積 極 融 入 普 世 價 值 的 體 系 之 中 ? 我 們 的 一 舉 一 動 , 所 作 所 為 , 是 正 在 與 文 明 接 軌 , 還 是 離 文 明 越 來 越 遠 ?

我 們 有 錢 了 , 這 個 民 族 為 何 仍 得 不 到 尊 重 , 責 任 不 在 別 人 , 而 在 自 己 。

2008年5月4日 星期日

陶傑 - 永 恆 醬 缸 造 就 了 柏 楊 的 不 朽

香港蘋果日報 星期天休息 專欄 2008年5月4日

台 灣 作 家 柏 楊 先 生 逝 世 。 柏 楊 的 影 響 力 巨 大 , 他 是 一 位 多 產 的 作 家 , 卻 以 一 冊 《 醜 陋 的 中 國 人 》 風 行 二 十 年 , 還 有 英 譯 本 行 銷 國 際 。

研 究 中 國 人 口 質 素 的 問 題 , 魯 迅 、 林 語 堂 、 胡 適 等 早 有 論 述 , 但 又 以 柏 楊 引 起 的 迴 響 最 大 , 因 為 柏 楊 比 魯 迅 和 林 語 堂 更 為 深 刻 。 柏 楊 的 白 話 文 功 夫 比 魯 迅 高 超 , 《 醜 陋 的 中 國 人 》 對 中 華 民 族 的 許 多 共 性 , 膾 炙 人 口 , 因 為 讀 柏 楊 這 本 名 著 , 永 遠 都 不 過 時 :

「 中 國 人 是 天 下 最 容 易 膨 脹 的 民 族 , 因 為 『 器 小 易 盈 』 , 見 識 太 少 , 心 胸 太 窄 , 稍 微 有 一 點 氣 候 , 就 認 為 天 地 雖 大 , 已 裝 他 不 下 。 」

「 中 國 人 打 一 架 , 可 是 三 百 年 的 仇 恨 。 沒 有 包 容 的 性 格 , 如 此 般 狹 窄 的 心 胸 , 一 方 面 是 絕 對 的 自 卑 , 一 方 面 是 絕 對 的 自 傲 , 獨 獨 沒 有 自 尊 。 自 卑 的 時 候 , 覺 得 自 己 是 一 團 狗 屎 , 和 權 勢 走 得 越 近 , 臉 上 的 笑 容 越 多 , 變 成 了 一 種 人 格 分 裂 的 奇 異 動 物 。 」

記 者 訪 問 柏 楊 : 「 你 認 為 那 個 民 族 對 全 人 類 的 貢 獻 最 大 ? 」 柏 楊 說 : 「 我 認 為 是 安 格 羅 撒 克 遜 。 第 一 , 他 們 創 立 了 議 會 政 治 制 度 , 使 司 法 走 上 清 明 。 凡 英 國 的 屬 地 獨 立 之 後 , 都 用 英 國 的 法 治 , 你 說 , 這 個 民 族 是 不 是 有 貢 獻 ? 我 們 中 華 民 族 在 五 百 年 來 , 貢 獻 甚 麼 ? 」

柏 楊 之 心 直 口 快 , 不 知 含 蓄 , 自 然 刺 痛 了 很 多 中 國 人 的 脆 弱 心 靈 , 指 柏 楊 「 詆 譭 」 同 類 。 不 錯 , 柏 楊 所 說 的 「 醜 陋 的 中 國 人 」 , 如 果 指 十 三 億 之 中 的 每 一 個 , 未 必 完 全 精 確 , 因 為 在 六 十 年 代 的 中 國 大 陸 , 也 有 一 些 優 秀 的 中 國 人 如 林 昭 和 遇 羅 克 敢 講 真 話 , 堅 持 了 人 性 的 尊 嚴 。 上 一 代 的 中 國 人 也 有 很 優 秀 的 品 種 : 畫 家 傅 抱 石 、 豐 子 愷 , 知 識 分 子 陳 寅 恪 , 還 有 在 柏 楊 蒙 冤 下 獄 時 挺 身 營 救 的 物 理 學 家 孫 觀 漢 , 也 數 之 不 盡 , 即 使 今 日 的 海 外 , 也 有 一 位 中 國 女 留 學 生 王 千 源 , 在 憤 青 的 瘋 狂 攻 擊 之 下 維 持 獨 立 思 考 。 王 千 源 小 姐 就 不 是 醜 陋 的 中 國 人 , 一 大 堆 面 目 猙 獰 、 向 王 小 姐 發 出 追 殺 令 的 中 國 憤 青 才 是 。 柏 楊 和 胡 適 等 擁 有 國 際 視 野 的 知 識 分 子 , 也 一 樣 是 很 優 秀 的 中 國 人 。 柏 楊 指 的 是 一 種 民 族 的 共 相 , 歸 納 為 「 髒 、 亂 、 吵 」 三 大 令 人 厭 惡 的 生 活 特 徵 , 源 自 二 千 年 秦 始 皇 以 來 形 成 帝 皇 奴 臣 的 「 文 化 醬 缸 」 , 令 中 國 人 的 思 維 停 滯 而 酸 腐 。 令 中 國 政 府 也 論 斷 「 中 國 人 民 的 教 育 素 質 差 , 不 適 宜 像 西 方 一 樣 搞 議 會 民 主 」 , 很 奇 異 地 也 與 柏 楊 相 同 。 罵 柏 楊 詆 譭 中 國 人 的 人 , 敢 不 敢 罵 統 治 著 他 們 的 主 人 。 柏 楊 說 : 「 最 大 的 醜 陋 , 是 不 知 道 自 己 的 醜 陋 」 , 可 以 為 柏 楊 的 中 國 人 研 究 的 終 極 結 論 。

柏 楊 的 論 點 , 永 遠 都 那 麼 In , 那 麼 潮 , 令 人 深 有 啟 發 。 柏 楊 說 : 「 美 國 有 甚 麼 , 中 國 立 刻 也 有 甚 麼 。 你 有 憲 法 , 我 也 有 憲 法 , 但 中 國 的 憲 法 像 戲 院 門 口 的 海 報 , 誰 上 一 次 台 , 就 變 一 次 憲 法 , 那 又 如 何 使 人 相 信 憲 法 ? 淮 河 之 南 的 橘 子 , 拿 到 淮 河 之 北 , 就 成 了 枳 子 。 中 國 的 文 化 就 是 淮 河 之 北 的 文 化 , 逾 淮 而 枳 , 好 像 是 一 個 美 國 蘋 果 , 只 要 搬 到 中 國 , 就 立 刻 變 成 了 乾 屎 橛 , 醬 缸 的 侵 蝕 力 很 強 。 」

這 是 一 種 基 因 。 何 止 是 蘋 果 和 橘 子 , 互 聯 網 也 一 樣 。 美 國 人 發 明 的 互 聯 網 , 本 來 應 該 用 於 文 化 和 知 識 的 交 流 , 用 於 建 立 一 個 中 國 人 自 己 也 懂 得 用 嘴 巴 說 的 「 和 諧 世 界 」 。 但 中 國 留 學 生 王 千 源 只 因 為 在 海 外 有 一 點 點 不 同 於 民 族 主 義 情 緒 的 個 人 意 見 , 針 對 一 個 弱 質 女 孩 , 她 的 同 胞 用 互 聯 網 來 散 播 追 殺 令 , 把 她 的 照 片 、 地 址 、 個 人 資 料 在 網 絡 散 發 , 暴 徒 在 王 千 源 在 青 島 的 家 居 潑 糞 。 高 科 技 傳 來 中 國 形 成 心 靈 的 閉 塞 , 令 中 國 人 自 我 加 強 仇 恨 , 柏 楊 先 生 的 真 知 灼 見 , 真 是 精 確 無 匹 。

柏 楊 是 一 個 醫 生 , 他 看 出 了 其 中 的 病 態 基 因 : 「 這 就 是 中 國 文 化 的 問 題 ─ ─ 醬 缸 可 以 消 滅 智 商 。 至 於 醬 缸 如 何 形 成 ? 可 能 是 受 儒 家 思 想 影 響 所 致 。 儒 家 思 想 自 從 定 於 一 尊 之 後 , 經 過 一 百 多 年 , 到 了 東 漢 , 成 了 一 個 模 式 , 學 生 只 可 以 圍 繞 著 老 師 所 說 的 話 團 團 轉 。 到 了 明 王 朝 、 清 王 朝 , 如 果 官 方 規 定 用 朱 熹 的 話 解 釋 , 就 絕 不 可 用 王 陽 明 的 話 解 釋 , 根 本 不 允 許 知 識 分 子 思 考 , 他 們 已 經 完 全 替 你 思 考 好 了 , 時 間 一 久 , 知 識 分 子 的 思 考 能 力 衰 退 。 沒 有 思 考 能 力 , 也 沒 有 想 像 能 力 , 沒 有 想 像 能 力 , 也 沒 有 鑑 賞 能 力 。 」

柏 楊 一 直 生 活 在 台 灣 , 此 一 心 得 , 有 值 得 補 充 之 處 : 馬 克 思 、 列 寧 、 毛 澤 東 說 過 的 話 , 也 不 准 任 何 人 來 質 疑 , 後 來 才 有 鄧 小 平 號 稱 的 所 謂 「 解 放 思 想 」 。 相 對 於 毛 澤 東 的 中 國 , 鄧 小 平 是 敢 於 挑 戰 質 疑 的 唯 一 人 。 「 不 管 黑 貓 白 貓 , 能 捉 老 鼠 的 就 是 好 貓 」 、 「 貧 窮 不 是 社 會 主 義 」 , 這 種 話 在 西 方 , 是 三 歲 小 孩 都 知 道 的 普 通 常 識 , 不 值 一 論 , 但 在 一 九 七 八 年 的 中 國 大 陸 , 效 應 卻 有 如 山 崩 地 陷 。 舉 國 都 口 瞪 目 呆 傻 了 眼 , 然 後 又 展 開 了 「 到 底 該 姓 資 還 是 姓 社 」 的 大 爭 論 。

以 秦 始 皇 為 尊 , 以 朱 姓 的 明 朝 家 族 為 大 , 後 來 又 以 滿 清 異 族 為 首 , 然 後 又 以 列 寧 和 史 達 林 的 蘇 俄 為 師 。 用 柏 楊 的 話 來 評 析 : 這 個 醬 缸 阻 礙 了 一 個 民 族 的 思 考 力 鑑 賞 力 , 還 有 基 本 的 判 斷 力 , 在 此 一 漫 長 過 程 中 , 中 國 的 「 知 識 分 子 」 在 一 團 醬 裡 一 起 醃 泡 , 成 為 今 日 的 奇 怪 局 面 。

由 於 柏 楊 所 說 的 「 醬 缸 效 應 」 , 中 國 無 法 產 生 民 主 , 今 天 正 是 「 五 四 運 動 」 的 紀 念 日 , 「 五 四 」 提 出 的 口 號 正 是 民 主 。 相 當 詭 異 的 卻 是 : 觀 之 今 日 大 陸 憤 青 追 殺 王 千 源 、 圍 攻 家 樂 福 , 一 發 不 可 收 拾 的 狂 躁 情 緒 , 中 國 人 自 己 證 明 了 不 可 以 、 也 沒 有 資 格 可 以 享 受 西 方 的 民 主 , 反 過 來 , 還 要 一 個 「 獨 裁 」 的 中 共 , 來 勸 喻 要 「 理 性 愛 國 」 , 今 天 的 中 國 , 以 「 愛 國 」 建 立 新 的 言 論 獨 裁 , 而 且 這 一 次 不 由 毛 澤 東 來 發 動 紅 衞 兵 , 而 基 本 上 是 自 發 。 仇 恨 和 偏 狹 , 取 代 了 寬 容 和 理 性 , 如 此 國 家 一 旦 「 民 主 」 了 , 王 千 源 的 家 馬 上 會 被 燒 掉 , 她 的 父 母 會 被 暴 民 打 死 , 王 千 源 一 旦 回 國 , 有 很 大 的 機 會 被 凌 遲 碎 割 , 其 肉 賣 至 十 文 錢 一 小 片 , 像 明 末 名 將 袁 崇 煥 的 結 局 。

這 樣 下 去 , 如 何 收 拾 ? 這 是 中 國 執 政 者 的 事 , 不 在 本 文 探 討 範 圍 。 柏 楊 的 論 述 , 也 不 是 沒 有 缺 陷 : 譬 如 他 由 此 而 否 定 中 國 語 文 , 不 但 主 張 簡 體 , 中 文 還 要 拉 丁 化 , 用 ABCD 來 拼 寫 , 這 一 點 沒 有 甚 麼 道 理 。 中 國 的 唐 詩 、 宋 詞 、 崑 曲 , 都 是 知 識 分 子 優 美 的 藝 術 品 , 與 醜 陋 的 帝 王 與 奴 民 無 緣 , 而 且 越 南 、 古 巴 也 使 用 拉 丁 字 母 , 卻 不 見 得 自 由 和 文 明 。

柏 楊 言 詞 直 率 , 他 的 缺 點 是 身 為 中 國 人 , 竟 然 說 了 幾 十 年 的 真 話 , 因 此 他 的 文 字 有 時 未 免 像 高 舉 起 的 十 字 架 , 引 起 吸 血 殭 屍 的 咆 哮 哀 嚎 。 因 為 他 活 在 一 個 苦 難 的 時 代 , 因 言 論 而 獲 罪 重 囚 , 是 一 個 從 地 獄 走 過 來 的 勇 者 , 柏 楊 對 於 許 多 他 看 不 慣 的 事 , 有 時 未 免 太 上 心 , 這 一 點 似 乎 沒 有 必 要 。 「 好 的 孩 子 學 不 壞 , 壞 的 孩 子 教 不 好 」 , 柏 楊 先 生 的 情 感 太 澎 湃 了 , 似 乎 欠 缺 一 點 洞 明 的 冷 靜 , 何 況 從 佛 家 的 角 度 , 一 個 民 族 的 思 想 和 行 為 , 是 他 自 願 選 擇 的 一 種 共 業 。 例 如 , 香 港 人 最 近 也 在 擁 抱 著 一 種 共 業 : 在 互 聯 網 「 香 港 討 論 區 」 , 香 港 的 中 國 憤 青 , 也 發 起 了 向 香 港 大 學 的 異 見 女 學 生 陳 巧 文 的 姦 殺 令 , 香 港 特 區 政 府 的 警 方 , 聽 任 不 管 。 中 國 人 醜 不 醜 陋 ? 香 港 人 在 五 十 萬 人 大 遊 行 的 時 候 , 秩 序 井 然 , 人 人 互 敬 互 助 , 沒 有 暴 力 , 那 時 候 一 點 也 不 醜 陋 。 醬 缸 效 應 長 久 發 酵 , 以 後 很 難 說 。

中 國 式 的 醬 缸 行 為 , 在 一 所 裝 修 過 的 戲 院 , 不 必 換 電 影 海 報 , 是 同 一 片 上 映 。

柏 楊 先 生 是 一 位 跨 世 紀 的 中 國 作 家 , 他 的 離 開 , 連 時 機 都 如 此 完 美 , 他 是 一 位 對 世 界 文 明 有 卓 越 的 警 世 貢 獻 的 人 , 中 國 的 醬 缸 , 奇 異 地 保 存 了 柏 楊 作 品 主 題 永 不 過 時 的 新 鮮 感 。 時 間 將 會 證 明 他 的 偉 大 和 不 朽 。

2008年5月3日 星期六

梁文道 - 如果你愛國,你會做出這樣的事嗎?


2008年5月3日

【明報專訊】且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經過一圈奧運火炬的傳送歷程之後,中國的形象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差了呢?如果答案是後者的話,責任又該歸於誰呢?無論火炬傳到那裏,示威就走到那裏,而批評中國的聲音也必定隨後出現在該地的媒體之上;莫非這都是其他人的錯,莫非全世界都要和中國作對了嗎(朝鮮除外,因此內地有一些網民稱讚朝鮮,覺得始終是金正日夠朋友。照此看來,我們還是全面學習朝鮮比較好,起碼社會很「和諧」)?

在一片對外的抗議聲浪之中,是不是也該冷靜問問自己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呢(包括技術上的錯誤)?就以海外華僑和留學生的愛國行動來說吧,假如他們舉的不是五星紅旗,而是奧運的五環旗,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呢?假如淹沒日本長野與韓國首爾的不是一片紅海,而是一片象徵奧運的白色旗陣,當你說起「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的辯解時,會不會更理直氣壯一些呢?很可惜,我們知道最後的局面並非如此。那是因為大家都抱了一種「以我為主」的思考方式,覺得只要自覺有理,則做什麼事就都是對的,我愛國就當然要舉國旗了。

外交部不應為打人者護短

且以首爾街頭發生的暴力衝突為例,就算內地各個針對外國傳媒的網站糾出了再多的問題,發現了再多的造假嫌疑,中國留學生在韓國首都打韓國人(包括記者)的事實始終是人所共見,不容否認的。將心比心,若是一群韓國人在北京對著中國人公開上演全武行,然後辯稱是對方先動的手,大部分中國人會不會覺得這只是枝微末節的狡辯呢?在這種情況底下,外交部發言人竟然還說得出學生們的愛國熱情值得肯定之類的話。只要你愛國,就算「情緒稍為激動」地在人家的土地上揍了人家的國民,你畢竟還是愛國的。那些動手動腳的留學生有沒有想過,就算受到別人再多的挑撥,只要你忍不住使用了暴力,你就證明了「中國人全是暴徒」的說法,難道就不能換個角度考慮自己的行動嗎?

特區政府一錯再錯

然後火炬來到了香港。大家都知道這幾年中央政府和特區政府宣揚愛國教育不遺餘力,力求增加香港市民對國家的認同,改善港人對中央政府的觀感。然而,正是這把燒壞了中國國際形象的火把,足以讓他們多年來的努力付之一炬。

首先是特區政府向全世界表明,香港或許是個對外開放的國際城市,但只要到了事關愛國大是大非的節骨眼上,什麼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就都要讓路了。不只來過香港好幾次的藝術家這時候進不來,就連只不過來參加座談會的作家都不准入境。這些動作對許多香港人來說是寶貴的一課,在愛國大義面前,你平素享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暫時懸置的,哪怕它們其實既不顛覆,更不會傷及國家安全。

再來就是那份令人憤怒齒冷的火炬手名單了。奧運火炬抵華首站,我們交出的竟然是如此陣容!素來與香港奧委會主席霍震霆不和的香港首位亞運會金牌得主車菊紅自然不在其中,「單車王子」洪松蔭也不在裏頭;港人熱愛足球,偏偏我們引以為豪的球壇名宿胡國雄與李健和等人紛紛失蹤。代表香港的卻是一位來過香港兩次的選美冠軍,老早就在自我宣傳要練跑步的行政會議召集人梁振英,坐輪椅去傳火炬的不是勇奪傷殘奧運會四面金牌的劍擊名將張偉良,而是人大前常委曾憲梓,再加上一堆商界名流和名不見經傳的親中區議員。我真的很想知道,要是有人去搶曾憲梓手中的火把,他會不會譴責人家「把奧運政治化」了。

四川做得比香港漂亮

不要辯稱三藩市火炬傳送隊伍的運動員比例還不如香港,他們有35個名額是全市徵文比賽的得獎者。連內地亦有大量平民自動報名入選,四川省更把高達八成的名額留給了勞工階層,其中不乏平日跑遍山區的郵差、老老實實的低級公務員和見義勇為的平民英雄。假如那些忙於自薦爭光的人稍稍有點公關常識稍稍有點大局觀,假如那個組合很神秘運作很黑箱的「火炬手遴選委員會」稍為有點政治智慧,出來的名單應該會有被大家「消費」得不亦樂乎的天水圍街坊、SARS疫潮的康復者,以及殉職公務員的家屬。

可惜沒有。霍震霆竟然認為這份滿佈親中權貴,酬庸氣味濃得中人欲嘔的名單是「香港社會的縮影」。其實他也沒說錯,某程度上,這正是香港社會權力結構的縮影。我們知道,北京奧運是國家大事,支持京奧就是愛國的表現;而一說到愛國,一說到國家大事,則無論其詮釋權與操辦權都向來不屬於全港700萬人。愛國是某一圈人的招牌,是某一圈人的專利;和中央溝通等種種國家大事更是他們的禁臠,旁人插手不得。既然奧運是國家大事,傳送火炬是愛國的表現,一向愛國愛港的這圈人又怎能落於人後呢?

與普通人所想像的不同,這個小圈子不以為傳送聖火是個面向社會面向全民的表演,他們把它看作是個人榮譽,猶如紫荊獎章;他們更把它當成是種政治身價的寒暑表,可以反映自己在圈子裏的排名與行情。所以一份本來屬於全香港的名單變成了他們自己人的兵家必爭之地,在「以我為主」的思路蒙蔽下,什麼代表性什麼主流民意全都可以放在一邊涼快去。接下來,最吊詭的情況就發生了,本來是要鼓動社會一片紅心向太陽的盛事再次讓一般市民發現原來愛國是這樣子愛的,所謂「愛國陣營」原來都是這種貨色。除了受到個別上游組織發動的群眾,和聽命於民政事務局的公務員必定要上街歡呼造勢,本來會不會有更多普通市民願意主動去為這幫人打氣呢?原來也想親身目睹火炬的人,這時會不會怕自己成了黃金池與李澤鉅的fans?原來對火炬不感興趣的人或許會想為鍾尚志醫生等SARS英雄喊加油(如果他們是火炬手的話),這時會不會坐在家裏冷眼旁觀呢?

一把火炬,不只燒紅了海內外華人的民族主義,也燒紅了世界的眼睛。同樣一把火炬還照亮了香港,讓人看見我們不單不如其他國際城市,也不如港人慣常俯視的內地城市。

梁文道 牛棚書院院長

李純恩 - 廢話

香港蘋果日報 2008年5月3日

山 東 特 大 火 車 事 故 發 生 之 後 , 當 局 向 外 公 佈 正 在 調 查 事 故 , 一 定 「 嚴 肅 處 理 」 。

「 嚴 肅 處 理 」 是 現 代 中 國 特 定 官 腔 廢 詞 之 一 。

有 什 麼 事 故 發 生 了 , 自 然 要 處 理 。 處 理 就 是 處 理 , 有 什 麼 「 嚴 肅 」 不 「 嚴 肅 」 的 ?

如 果 不 是 「 嚴 肅 處 理 」 , 會 不 會 「 嬉 皮 笑 臉 處 理 」 ? 即 使 「 嬉 皮 笑 臉 處 理 」 , 又 敢 不 敢 站 出 來 承 認 那 一 份 「 不 嚴 肅 」 的 態 度 ?

用 「 嚴 肅 處 理 」 , 本 來 是 想 強 調 「 處 理 」 的 態 度 , 中 國 人 事 情 未 辦 , 就 先 要 表 態 , 表 態 就 表 示 態 度 正 確 , 至 於 之 後 那 些 事 辦 得 像 不 像 樣 , 就 不 大 再 有 人 追 究 了 。

但 是 , 在 辦 事 之 前 不 表 態 , 就 顯 得 沒 有 誠 意 , 不 嚴 肅 了 。

「 嚴 肅 處 理 」 還 有 個 雙 胞 胎 兄 弟 , 叫 「 認 真 處 理 」 , 也 是 一 個 廢 物 。 出 了 事 , 不 認 真 處 理 , 就 馬 虎 處 理 , 再 笨 的 人 , 再 想 馬 虎 處 理 的 人 , 在 表 態 的 時 候 , 也 不 會 說 實 話 , 那 就 有 了 「 認 真 處 理 」 這 個 廢 詞 。

全 中 國 , 從 中 央 領 導 人 到 平 頭 百 姓 , 都 成 長 於 廢 詞 環 境 , 所 以 造 就 了 一 個 廢 話 大 國 。 一 開 口 , 就 來 一 串 「 既 要 如 何 如 何 , 又 要 如 何 如 何 」 , 廢 話 連 篇 , 說 的 人 說 了 等 於 沒 說 , 聽 的 人 聽 了 等 於 沒 聽 , 都 成 習 慣 了 , 於 是 說 得 再 重 的 話 , 也 沒 人 當 真 , 太 多 事 情 , 嚴 肅 了 半 天 , 結 果 忘 了 處 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