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0日 星期三

馬家輝 - 策略京奧

2008年8月19日

【明報專訊】奧運之戰已到白熱化階段,中國在「金王」之路繼續挺進,極有機會成為是屆奧運的金牌盟主,可是,正如本欄上周所指,中國愈是把奧運開幕禮辦得出色、愈是在奧運裏勇猛奪標,便愈令人於亢奮裏暗感挫敗,並忍不住追問﹕如果中國政府仍然欠缺實質的改革動力和認真的反省思維,縱使擁有了輝煌表演和耀眼獎牌,意義到底何在?目標到底何在?難道就只為了享受一陣短暫的喝彩和光榮?難道在喝彩聲中、在光榮夢裏,大家真可忘掉那壓天而來、欺地而至的無邊黑暗?

開幕式「造假」事件荒謬得令人心痛。

一痛當然在於從沒想到一個自認崛起的堂堂大國,竟然肆無忌憚地以假代真,並於被揭發後依然振振有詞地自我辯解,完完全全迴避問責、懶得反省,甚至利用官方權力之手按動媒體消音之鍵,企圖把這段如斯可笑的造假歷史從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裏一筆抹殺。這是徹底的肆意妄行,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然而,同樣令人痛心的是,竟然有一群以菁英為名的中國藝術家願意配合造假,而且亦是於被揭發後依然振振有詞地自我辯解,完完全全迴避問責、懶得反省,甚至不惜搬出一堆所謂「後現代話語」來為造假找尋所謂藝術上的合理立場,以美學之名,行蒙混之實。

值得注意的是,這班中國藝術家在提出自我辯解時,語氣不是沒有淡淡傷感,讓聽者隱然體諒,他們都是迫不得已的、都是心有苦衷的、都是人在屋簷下而沒法不低頭的;因此,這些傷感其實是自我辯解的其中一個組成元素,絕對不含半點內疚或省思。

但這才或正是令人痛心的關鍵所在﹕原來這班經常以「國際級」自詡的中國藝術家顯然沒興趣替自己設立什麼權力底線,所以即使最核心的創作原則受到蹂躪(例如虛擬腳印,例如幕後代唱),他們亦不會對權力提出堅持,更不敢對權力道別再見;順從,是他們的集體名字,而也往往正因有了集體順從,權利才得以持續囂張。

如此批評,會否陳義過高、要求過苛?

答案其實應該倒過來變成反問﹕如果連這點原則都不去堅持,是否在中國藝術界,根本就再無什麼義理可言,也根本沒有什麼期待可說?

須知參與開幕式策劃的幾位中國藝術家都是各具國際知名度、也各具國際市場分量的菁英代表,面對權力,我們很難想像他們完全沒有「議價」能力,即使「議價」失敗,說聲老子不幹了,亦不會從此無路可走。是次被踢爆的造假元素皆已直接觸及任何一位文化生產者所應持有的原創底線,亦皆已超越了國際藝術界所能認可和接受的原創範圍,假如他們連這點都能答應配合,我們沒法不相信,在這群中國藝術菁英心中,「原則」二字純屬笑話;在權力面前,在所謂「國家要求」面前,沒有什麼他們是不願意出賣的。

中老年藝術前輩如此,「80後」新人類亦甚類近。造假事件遭踢爆後,網上的批評聲音早被封殺得七七八八,但在一些年輕人聚集的網絡平台上,倒仍有數之不盡的網民留言,熱中探討並嘉許中國造假功力之輝煌成就,他們七嘴八舌地、亢奮無比地說,那些耀目搶眼的假腳印在視覺效果上絕不遜色於荷李活Dreamworks,張藝謀就是「中國的史提芬史匹堡」,勇於也善於用特技以假亂真,完成了中國人的百年夢想。假如這些留言並非出自「五毛黨」(由政府聘用的網上寫手,每寫一個貼子,收取人民幣五毛酬金)之手,以小觀大,見微知著,我們自然明白中國民間的潮爆狀態已經到了一個什麼虛無境界。

怎麼可能不虛無呢?看看主辦單位本身的作為吧。在北京設立的那些所謂示威區,地點之遙之遠之僻已近乎馮小剛式喜劇足以逗人發笑,更荒唐的是,申請示威的人,十之有九遭到拒絕,至於沒受拒絕者,更慘,在示威前後都受到公安的粗蠻對待。 換句話說,示威區也者,根本是假的,「假示威區」只是聊備一格、做做樣子,從來不被當真,等同那些開放傳媒自由的承諾、改善空氣品質的承擔、控制水土品質的承許,都只是為了應付國際關注而掛在嘴邊的宏大修辭,做終究是有做的,但很明顯都只是敷衍地做、為了門面而做,因此在深度和廣度上皆刻意避開結構改革,有如一個人患了嚴重的牙周病,「治療」方法竟然只是在早晚刷牙時多擠一些牙膏。

造假,毫無羞愧地造假,為的是把一個百年美夢變得完美,容不下半點瑕疵;「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遺」,這是對於陶潛精神的最惡質的行動實踐。若要對這實踐找尋歷史根由,或許台灣評論家楊照的一番分析頗具啟示,他替台灣版《毛澤東語錄》撰寫導讀,題為〈策略與教條的辯證〉,開篇即指「毛澤東是個現實的策略家,他對共產黨最大的貢獻,而且他之所以能成為中共的領導人,正在於他從來沒有真心相信過馬克思主義教條,也沒有真正服從過共產國際的路線指示」,整部《毛語錄》,從卷首到卷終,說穿了,所反覆頌唱的主旋律就是﹕策略,策略,策略。在一個大目標、大方向之下,沒有任何事情不可被容忍,任何事情也都有可能被進行,只要此等事情能被假想為對大目標大方向有利,一切底線,所有原則,都可拋諸腦後。楊照認為,讀《毛語錄》長大的一群,在《毛語錄》教育氛圍下成長的一代,嘴巴上可能都是教條主義的信徒,然而在行動上,卻又都是策略主義的崇拜者,除了策略,別無其他。

京奧開幕式,精彩燦爛,萬馬千軍,猶如秦始皇的幽靈浮於半空,遙作指揮。但其實除了秦始皇,尚有毛澤東,毛主席英魂不滅、魂兮歸來,透過主辦者的言行舉止再次充分展現了毛式策略思維﹕只要辦得漂亮,何必理會真假?

若從文學隱喻的角度看,那些被key在北京半空的炫麗腳印,其實是毛澤東捲土重來的具體象徵,他似有若無、似實還虛,他永永遠遠在中國人的頭上盤旋疾走,因為,他教懂了中國人什麼叫做生存策略。

我們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策略京奧,京奧策略,在策略二字下,中國人不止站起來了,也跑起來了,更飛起來了。策略萬歲,張藝謀,你說對不對?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

2008年8月17日 星期日

Vic - 失智的社會

2008年8月17日

8月14日下午,陳水扁開記者會指吳淑珍將他的「競選結餘款」匯往海外帳戶時,我並不覺得事情有多震撼--這不是只證實了人所共知的事而已嗎?接下來幾天,看著台灣媒體再次高度亢奮,而不少向來挺扁的人--上至立委與台獨大老,下至不懂洗錢伎倆的普通老百姓,彷彿如夢初醒,大罵陳水扁無恥,我覺得很詭異。

台灣蘋果日報8月15日的民調顯示,還有18%的受訪者同情陳水扁,認為他必有苦衷,這也叫我大開眼界。

我並非想說,陳水扁再次被揭穿公然說謊、被迫承認他「做了法律不容許的事」這件事無關緊要,畢竟,此人敗德惡行不可勝數、法律上該追究的必須追究到底,讓真相大白於天下,還台灣人民一個公道。沒有真相、沒有真誠的懺悔,也就談不上寬恕與和解--沒有真相的所謂和解與包容,只是另一種敗德。

台灣若想真正走出「水扁八年」的夢魘,人民還需要更深刻的反省。陳水扁能道貌岸然地胡作非為這麼長的時間,除個人天賦異稟外,還有賴大批愚昧的群眾、自私無良的嘍囉與走狗--其中有正義凜然的民進黨諸公與立委們、非常會鑽營的社會各界賢達、以及同樣黑心無恥的媒體共襄盛舉。2006年春夏,陳水扁政權貪腐惡行逐漸曝光,總統夫婦史無前例遭檢察官指控貪污,民進黨政權在紅衫軍衝擊下風雨飄搖、國會提出罷免總統,當時,是什麼人全力「情義相挺」,幫陳水扁順利做完任期?這些人當時都真心相信陳家清白嗎?如今他們都悔改了嗎?直至日前馬英九將與國務機要費相關的所謂國家機密解密,民進黨還不是在痛批國民黨搞清算,還不是在大力支持陳水扁嗎?

到了這種田地,民進黨連開除陳水扁的膽量都沒有,在民意反彈下才敦促陳自動退黨,這樣的黨還能寄予什麼希望呢?

台灣何其不幸,未癒合的歷史傷口落在陳水扁一代宵小的手上,左玩右弄,國民隨之起舞,族群裂痕愈加深重,舉國如中魔咒。到今天,還有大學教授會寫出這樣的文字:「陳水扁家庭爆發醜聞至今已兩天,我仍像一隻折翼的小鳥,墜落在一淵不見底的深谷」,你就知道此地的一些所謂社會菁英,是失智到什麼程度!

逝者已矣,台灣因為陳水扁以及盲目支持、縱容他的人而受的傷害,只能假以時日去平復,台灣內耗消失的八年是永遠追不回來了。但那就像經濟學上的沉沒成本(sunk cost)--已消耗的資源覆水難收,重要的是恢復清明的理智,不要繼續錯下去,不要讓傷害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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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時社論 - 這會不會只是冰山的一角?
中國時報  2008.08.17

 前一刻,阿扁還在義正詞嚴的否認他在海外擁有任何帳戶;後一刻,瑞士司法部來函要求調查了,帳戶名稱號碼也全都曝光了,阿扁終於全承認了!前一刻,民進黨中央還軟調的「肯定」陳水扁勇敢面對司法;後一刻,面對綠營支持者的群情激憤、罵聲連連,才趕緊柔性規勸扁珍兩人主動退黨!問題是,這遲來的道歉,遲來的切割,還能挽回些什麼呢?

 這個時候,阿扁一聲道歉,一紙退黨聲明,能抵消掉他多少惡行呢?這個時候,民進黨高層全體列隊向國人一鞠躬,競相拿比藍營更凶狠的語言去罵扁,又能喚回什麼呢?

 倒帶過去八年,像不像一齣極盡反諷的荒謬劇?當陳水扁在台前不斷掀起統獨大戰,法相莊嚴的倡言正名、制憲、公投等口號之際,他也正在海外秘密開設數個私人帳戶;當陳水扁不停的擴大藍綠對立,撕裂台灣社會,甚至聲嘶力竭的指控他人賣台之際,他也正在一筆筆的將大筆的款項,陸續移轉到這些帳戶。將阿扁過去八年來所有冠冕堂皇的宣示,所有抬頭挺胸的誓言整理一下,再對照他貪瀆、說謊的種種行徑,受到傷害的,難道只有綠營的支持者嗎?整個台灣為他付出代價,還能算小嗎?

 試問在此刻,綠營的所有死忠支持者,如何可能不心寒?當蔡英文主席到處奔走辛苦募款,一塊錢一塊錢會聚支持者的血汗錢,有人捐出自己辛苦打拚的微薄所得,甚至還有人是拿出全部的積蓄,到此刻才駭人的發現,這些辛苦會聚的數額,甚至還不及阿扁海外任何一個帳戶的零頭!

 就算這些鉅額款項確實都是「競選結餘款」吧,陳水扁怎麼好意全部納入自己家人的海外帳戶,一塊錢都不願幫助已經瀕臨破產的民進黨?打一場選戰,需要多少人出錢出力,需要多少人共同打拚?阿扁寧可眼睜睜看著民進黨財務吃緊,看著死忠支持者捐出僅有的家當,卻大筆大筆的將所謂「選舉結餘款」全納入自己私人的口袋;不用說此刻的民進黨所有的募款餐會全辦不下去,未來的時日民進黨還怎麼向人民伸手呢?

 募款困難都還事小,最難堪的是民進黨將如何再重拾昔日的清廉形象?當陳水扁不斷痛批昔日的國民黨如何的國庫通黨庫,他自己卻在搭建他在海外的「小金庫」;當陳水扁口口聲聲起誓要為台灣打拚,卻在同時利用各種名目會聚累積他個人的私產!這個嚴酷的事實,請問民進黨只須切割就算了事?過去八年,為了捍衛這位「貪腐」的領袖,民進黨從上到下,發動過多少集會?開過多少記者會?為多少人扣過帽子?又牽托過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支持者的汗水與淚水被糟蹋?多少藍綠對抗被莫名的挑起?多少被撕裂的傷痕到現在都無法抹平?換得的代價,就是他與家人在海外會聚億萬家財!

 不要以為這回只有民進黨受傷,只有綠營的支持者會感受失望難過,整個台灣都為這一個人給賠進去了!一個靠清廉標榜而崛起的國家領導人,竟然會貪婪到令人瞠目結舌;一個藉清廉標榜而受民眾期待的政黨,竟然就一路捍衛著這位「貪腐」領袖到最後一刻。這期間沒有一個人衝著大事大非站出來指責過,請問未來誰還會相信政治人物的再三保證?誰還會相信政黨的任何崇高訴求?誰會不懷疑在這些保證與訴求的背後,暗藏著貪婪的算計?

 我們不得不說,台灣的民主成就,都還來不及讓台灣人感到驕傲,就已讓阿扁一個人、一家人的記錄,面臨集體蒙羞!在台灣民主發展史上,甚至在整個亞洲民主發展的歷史記錄上,這一頁已經註定抹不掉,所有未來討論全球貪腐的論述中,台灣永遠都會被記上這一筆!

 而最令人難過與無奈的是,這一切可能只是剛剛才開始,待調查後真相一樁樁、一件件的陸續出土,當越來越多證據挑明這不只是「競選結餘款」,而是還有更駭人聽聞的來源;當一路調查下去發現這還只是冰山的一角,還有更多牽連在裡面的人事物陸續將被揭露,那麼我們只能說,台灣所蒙受的傷害與羞辱還沒結束,更大的驚訝與難堪,還在後頭呢!

2008年8月9日 星期六

梁文道 - 索爾仁尼琴的最後悲劇

2008年8月9日

【明報專訊】我們都很敬佩索爾仁尼琴(又譯索贊尼辛,台譯索忍尼辛),我們都很仰慕索爾仁尼琴,所以我們都說他是「俄羅斯的良心」、「作家的良心」、「知識分子的良心」,甚至「人類的良心」。當然擁有一顆非常了不起的心臟,帶動著患了癌症的身軀,它不只熬過了勞改營中的苦寒,克格勃下的毒樂,還挺過了蘇聯的壓迫與流放,西方的漠視和恥笑,直到他的敵人蘇維埃垮了,他怒視的葉利欽也走了,才終於停止跳動,永遠沉默。問題是他這顆心到底是誰的「良心」呢?假如索爾仁尼琴就是知識分子良心的代表,那麼他就實在還代表了一種知識分子所不可避免的悲劇。

起初,「西方自由世界」以為他是「人類的良心」,因為他暴露了「東方極權主義」的可怕。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說,極權體制就是一種連它的領導人都要私底下拿這套制度的意識形態開玩笑的體制。沒有人相信它宣稱的真理真是真理,連它的最上位者自己也不相信。因此,我們不能輕易說某一個出賣自己的鄰居是邪惡的,某個在勞改營裏折磨自己的獄警是邪惡的;不是他們無罪,而是這套制度令人變得邪惡。我們必須放棄對明君的幻想,必須放棄對潛在改革派的幻想,這套體制除了崩潰,別無自我更新的機會。這就是當年西方世界某些人對極權主義的判斷了,而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尤其是《古拉格群島》,則以宏大的篇幅和鉅細靡遺的細節最好地證明了這點。

第一個悲劇:

生活經歷有限
所知真相不多

其實直到目前為止,蘇維埃體制和它的歷史仍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正如匈牙利史學家伊斯特凡.雷夫(Istvan Rev)所說的,許多發生在身邊的往事,他們這些過來人要到現在才知道,而且要在前國安單位的秘檔與審訊紀錄裏一片片地拼湊復原;可是歷史彷佛真的終結了,20年前的事,現在已經沒人有興趣再問。原因之一是很多人以為自己已經懂了,有《古拉格群島》這樣的巨著,誰還想知道更多?儘管索氏的見聞其實相當有限。就和大部分極權體制內的異議作家一樣,他們有說真話的勇氣,可是非常可惜,他們能夠看到的真相卻是那麼地少。這是索氏的第一個悲劇,沒有非常的尊嚴與自信,他撐不下來;然而正是這非凡的尊嚴與自信,使他很容易忘記自己的生活經歷其實只是一座龐然大物中的某個環節。在那種體制底下的每一個人都只能瞎子摸象地試著掌握全局,特別是被隔離至一隅的異見分子。

索爾仁尼琴曾是「自由世界」的英雄,是他們批判冷戰對手的最佳利器。可是在他到了美國之後,他們才發現這是個天大的誤會。1978年,他在哈佛大學演講,猛烈批判西方文明的虛無與墮落,叫大家看傻了眼。根據一種至今不衰的二元光譜,一個人要是批判共產主義體制壓抑人性違反人權,那麼他一定就是親「西方」的了,因為後者正是自由和人性解放的樂園聖域。不,索爾仁尼琴不是這一類型的異見分子,他並沒有因為自身的經驗而高呼「來生不做俄國人」,也沒有因為主人家歡迎自己就替他說盡好話。他居然很不識時務地痛罵美國的膚淺與「西方世界」的道德淪喪。

第二個悲劇:

蘇聯視為叛徒
西方嫌他保守

這本來可以叫西方左派大舒一口氣。因為正如西方最後一個相信史達林的大知識分子沙特所說的,「索爾仁尼琴是最危險的」。他的著作不只使得「古拉格群島」這個虛構概念變成專有名詞,為後來勃興的人權外交奠下了感性基礎,更震撼了所有仍然以為「現存社會主義」是條好出路的西方左派。他們一向知道鐵幕那頭傳回來的消息,只是他們沉默遲疑,直至索爾仁尼琴帶來最壞的證言。許多人後來回憶,都說索爾仁尼琴是他們轉向覺醒的關鍵。他令那麼多人右轉,但他自己卻沒有變成大家預想的右派。轉向了的老左不能理解索爾仁尼琴為什麼不乾脆和他們一起全面擁抱資本主義的價值觀。沒有改宗的「新左派」則一方面慶幸他不像其他異見分子那麼天真,一到美國就成了美國人;另一方面卻不滿他不像哈威爾等東歐知識分子,不試著找出符合左派真精神的新路線。

這是索爾仁尼琴的第二個悲劇。他堅持住了自己獨立判斷的精神,沒有輕易換邊,以致於蘇維埃陣營視他為叛徒,正統西方自由派嫌他保守頑固。甚至連西方左派也不知該如何定位他才好(他不相信「背叛了祖宗的現存社會主義」,不相信自由主義與市場經濟,但也不相信馬克思)。無論何處,格格不入。這本來是知識分子的榮耀,不能算作真正的悲劇。可惜,他卻選了樹林裏較少人走的一條路。

他隱居於美國佛爾蒙州郊野,一個冷得最像俄羅斯的地方。足不出戶,拒接電話,住在一個類似傳統俄羅斯鄉間小別墅的田舍裏。他不說英語,他要躲在這裏為俄羅斯招魂。眾所周知,他痛恨蘇維埃體制;但又不像許多從蘇聯流亡出來的學者與作家那樣,把病因追溯至沙皇的恐怖專制與俄羅斯的文化傳統。他以為一切錯誤都是共產主義造成的,原來的俄羅斯不是這個樣子,原來的沙皇比較仁慈,原來的俄國還有偉大的東正教傳統。大家終於明白,搞了半天,原來索爾仁尼琴是種更頑固的右派,是宗教上的保守主義與大俄羅斯民族主義的信徒。他批判蘇聯,不只是為了人權和自由,更是為了它的無神論,為了它全面瓦解掉俄羅斯傳統。批判西方,不是因為他保有最後一點左翼血脈,而是因為這個文明失落了上帝的指引,道德淪喪得無以復加。

難怪蘇聯思想史專家列斯裏.錢伯倫(Lesley Chamberlain)說他是真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intelligentsia),把自己的命運和俄羅斯的命運緊緊連繫在一起。

最後的悲劇:

保守的列根喜歡他
神化的普京也喜歡他

在漫天風雪之中,他被人遺忘,獨自懷念俄羅斯的昔日光榮與未來復興,成了一具過時的大鐘,發出沒人注意的鳴號。對文學界來講,他晚年的作品累贅無趣,就連曾經備受好評的早年名著現在看來也只剩下歷史價值,還不如同代的格羅斯曼(Vasily Grossman)那麼浩瀚全面,文筆精美。回到了祖國,忙著賺錢發財的新貴覺得他荒謬得離譜,年輕一代則嫌他喋喋不休甚是擾人。他曾經擁有一個評論節目,電視台高層卻居然不耐煩到了在錄製中途把電源拔掉的地步。索爾仁尼琴,可是顆良心呀。

好在還有兩個人欣賞他,而且是兩位總統;這就是索爾仁尼琴最後的悲劇了。

美國前總統列根喜歡他。因為彼時冷戰氣氛稍緩,歐美政壇學界大吹和風;索爾仁尼琴則大有一士諤諤的氣概,警告大家不可心存幻想,不是消滅蘇聯,就是被蘇聯消滅。這種主張太合列根的胃口了,他需要這種言論,好為冷戰再添把火,直到拖垮「邪惡帝國」。更妙的是索爾仁尼琴的宗教情懷,簡直與列根的新保守主義如出一轍,同是主張回歸基督教精神,同是譴責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輩子都沒法化身為完美政治武器的索爾仁尼琴,這時竟然變成了列根式「新保」的助力。

俄國前總統普京也喜歡他。因為普京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大俄羅斯神話的傳人;對外,他力拒北約東擴和美國的獨大;對內,他還原了聖彼德堡的舊名,重振東正教教會的權威。這一切作為,都讓索爾仁尼琴感到夢想有實現的機會,所以先後拒絕過戈巴契夫和葉利欽頒發獎章的他不只歡迎普京送上的榮譽,甚至不認為普京先當總統再做總理是弄權專斷。他曾經斥責前蘇聯的高度集權,卻不覺得普京把媒體一一收歸國有的做法是個問題。

我們不能誇大索爾仁尼琴的影響力,在列根帶動的保守革命裏,他只是個蹩腳的配角;在普京發起的大俄羅斯復興運動中,他起到的只是錦上添花的作用。然而,要是我們相信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從頭至尾獨立於權力之外的話,就不能不為他感到難過了。他晚年的種種言論被大部分人視為荒誕不經的傳說,可是兩位總統卻感到很受用(特別是普京),能夠拿來當做自己的小手槍。普京真心相信索爾仁尼琴深深沉迷的那套神話嗎?未必;但它的確合乎他的政治需要,合乎他想推動的意識形態。

生前已經無人理會的索爾仁尼琴,死時卻得到國葬的榮耀。一個知識分子可以拒絕各種政治誘惑一輩子,卻無法在身後抗拒政權利用他的夢想,將他樹立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導師。更可悲的,是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來,他晚年種種有關俄羅斯歷史的著述似乎真的只是個風中的幻影。

梁文道
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