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將至,貼一篇12年前的舊訪問,長達12000字。2008年此篇被選入《底層》英文選本《吆屍人》。由於《吆屍人》的暢銷,並被轉譯成近30種文字,「吳國鋒之死」也在西方廣為人知:......右胸的槍眼是致命的,經驗傷,是手槍近距離射擊;另外,肩膀、肋骨、手臂也有槍眼。你看這小肚子上邊,一刺刀扎進去,然後拉下來——這個職業殺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所以這條口子有七、八公分長,裏面的腸子全部攪碎了。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夫分析,可能是國鋒前後連中幾彈都沒死,劊子手就動用了刺刀。吳國鋒兩個手心有極深的刺刀劃痕,肯定是他痛極掙扎,本能地伸手握住刀刃時留下的。
天安門父親吳定富
採訪緣起
約大半年前,我隨劉曉波去拜訪神往已久的丁子霖和蔣培坤,臨近告別,丁老師寫了一張小卡片遞給我,說:「你能抽空去看看這對夫婦嗎?要不,打個電話也可以。你們是同鄉。」
我沒有鄉土觀念,卻覺得應該不負所托,去了解一下這對在六四屠殺中痛失愛子的父母近況,給丁老師一個回覆。返成都後,我三次撥通了028---82510512的住宅電話,卻沒人接,於是就耽擱了下來。
光陰悠忽,轉眼就幾個月。這期間,我跑了若干地方,追訪了若干冤案;還經歷了又一次婚變,又一次逃亡,已疲憊不堪,可丁老師的囑托始終壓在心裏。為了釋懷,我於2005年5月17日又打兩次電話,終於聽到了吳定富先生的聲音!地道的新津方言。當他知道我是丁老師的朋友時,即盛情歡迎「去家裏坐坐」,還一再詢問丁蔣二位老師的身體好不好?最近出門方便否?
我支支吾吾,卻敲定了訪問時間。
在丁蔣兩位老師編纂的《見證屠殺》的書裏,吳定富、宋秀玲有一小段證詞,並配有兒子吳國鋒慘遭殺害的遺照——我反復地端詳,憤怒竟如十六年前那般新鮮。而窗外高樓林立,日影昏沈,飯粒似的人群被商業時代的口腔越嚼越含糊。我想,1989年6月4日淩晨,我三十一歲,正在家裏朗誦詩歌《大屠殺》;可在北京街頭,一個叫吳國鋒的不滿二十一歲的大學生,僅僅因為記錄歷史的熱情而連中數彈……
一顆流星劃過天穹,人們大約不會去追究十六年前的流星是否與眼下的一樣?
2005年5月19日上午11點,我行色匆匆,搭一輛破舊客車,從成都西門出發,於下午兩點抵達新津車站。花三元錢雇一輛人力三輪,穿越半個城鎮,就攏五津鎮模範街嘉寧公寓。我左顧右盼,尋找「A幢4單元4號」;兩扇鏽鐵門內,四個髒兮兮的婦人正打麻將,見了我,竟邊搓牌邊齊刷刷地轉臉。其中一戴紅袖章的胖大嫂喝問:「找哪個?」
我不予理睬,徑直登單元樓梯;待胖大嫂起身追趕,我已上了二樓。一個大鼻頭男人笑著俯下身子:「老威?」
我習慣性微笑點頭。接著,頭發斑白的天安門母親宋秀玲也出門相迎。
我眼前是一個日趨頹敗的家庭,四壁徒然,舊家具和舊人在其中無比黯淡。然而迎門之處,夭者吳國鋒的黑白照片卻格外鮮明,那眼鏡片裏永恆的笑意,如星辰,如朝露,激發我對如夢人生的陣陣追憶。正發楞,吳父卻請我落坐,上茶畢,我唐突地問:「可以採訪嗎?」
「丁老師的朋友,可以,」 吳父揉一下大鼻子,爽快作答。「況且,兒子死了,全家的希望早破滅了,沒啥值得怕的。」
我掏出錄音機。吳父又說:「我們在幾年前,就站出來接受過海外電臺的採訪,不過時間太倉促。你算第一個登門來訪者,不知從何說起呢?」
「從小時候說起。」
「太耗時間了。」
「放開講,有的是時間。」
此時,樓外傳來一波波孩子們的喧嘩。「下課了,」吳母喃喃道,「吳國鋒在這後面上過小學,他的班主任至今還沒退休呢。」
正文
吳定富:我們一直在家等你呢,老威先生。
老威:在丁子霖和蔣培坤編著的《見證屠殺》裏,我讀到過你們一小段文字——這種回憶太痛苦了!可我目前做的,就是記錄痛苦,人家講不下去的事,我還煞費心機地挖。
吳定富:我們老了,又死了兒子,所以不用你挖,我們也願意講。至於怎麽講得透,老威你有經驗,就開個頭吧。
老威:盡可能完整一些。
吳定富:那我按時間順序,從小往大說。吳國鋒這娃兒,從小聰明,被他爺爺奶奶當作掌上明珠,他爺爺雖然是拉板車的,卻有些文化,經常把孫兒帶在身邊,一筆一劃,在墻上寫字教他,吳國鋒反應快,記性好,幾歲就看得出是個讀書郎。
老威:你們家幾個孩子?
吳定富:三個。老大女兒,吳國鋒是老二,他上小學就考第一名。由於我們家在新津土生土長,幾代都是勞動人民,家庭負擔重,所以沒有條件去嬌慣娃娃。
我生於1942年,國鋒媽媽生於1944年,那是抗日戰爭的艱難時期,沒想到,日子就這麽一直艱難下來了。政權更叠,似乎有那麽點朦朧的盼頭,我們卻在該長身體的時候餓肚子,窮得沒錢上學。我在1960年初中畢業,還做過社會青年,隨後分配工作,當街道企業的采購員,而國鋒媽媽一直是家庭婦女。
老威:全家生活都靠你的工資?
吳定富:我月工資三十來塊,國鋒媽媽在家做些小手工,比如縫個衣扣,鎖個邊,一天能掙幾毛錢。全家收入加起來,不過四十塊,卻要填五張嘴巴。計劃經濟時代,沒其它生財之道,只好一家人掰著指頭過。一分一厘都要算,連衣褲也是大的穿不得,補上破洞,小的接過來穿。值得安慰的是,吳國鋒聰明,爭氣,年年三好學生,學習成績一直是前幾名,深受老師和同學稱贊。
老威: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
吳定富:由於經濟負擔過重,吳國鋒初中快畢業時,我就勸他考中專,這樣就能提前參加工作,得到鐵飯碗。沒想到這娃兒有心計,表面滿口答應,私底下卻與幾個同窗好友約定,打死不讀中專!就這樣,他以優異的成績升高中,我的盤算落空,只能暗自叫苦。
沒辦法。本來大女兒成績也好,考中專拿飯碗很穩當,結果一家人出於「深謀遠慮」,讓她繼續讀,以為考大學沒問題,結果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滿大街是名落孫山的高中生,一時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吃閑飯。
兒女都大了,走一個算一個吧,我們倆口身體都不好,這輩子就認命了。可國鋒這娃娃把生米煮成熟飯,做父母的只好節衣縮食,硬撐起。好在1980年代中期,社會允許自謀生路了,國鋒他媽就在門口擺了個小攤,賣些日常小零碎,貼補家用。而我在工作之余,要煮飯、洗衣、照顧娃娃們的起居。還憂心忡忡地給吳國鋒敲警鐘。這時他已成近視眼,我就說:「眼鏡哎,你只能背水一戰了,萬一考不上大學,哪個單位肯要你這個書呆子!」
吳國鋒懂事,不頂嘴,還安慰我:「老漢,你放心嘛。」
我說:「你在班裡的成績最多算個中上,咋個叫我放心嘛。」
他說:「老漢你就不懂了。目前才高一,如果學習過於拔尖,老師和同學都會天天盯死你,太累了,沒功夫耍。所以嘛,能過得去就行了。」
我懷疑他吹牛,他卻認真了:「我每科都搞得懂,你若不信,我就在期終考個前三名給你洗洗眼睛。」結果,就真拿到前三名。
老威:做兒子的比父母還沈穩,前途不可限量哦。
吳定富:我們這代父母被政治折騰來折騰去,整個被報廢了,就希望兒女有出息;有時希望過頭了,就顯得癡傻。高中三年,關鍵之關鍵,我們這頭含辛茹苦,他那頭卻心裏有數。到高考前夕,上強化班了,他仍然該學的時候學,該玩的時候玩,弄得我們提心吊膽。有一天,竟然有三門課的老師通知吳國鋒,他可以不上課復習了。我們還以為出啥子事,就立馬找校方,可任課老師卻出面安慰:「老吳,你還擔心個啥?這三門課,你兒子早就精通了,與其讓他在課堂上浪費時間,不如讓他回家養足精神,好趕考。」
1986的夏天,考期到,炎熱無比,考場裡中暑了不少考生。而國鋒很輕松。頭天上午考完,我把中午飯擺上桌,就迫不及待問考得如何?他懶洋洋回答:「不理想。」我心裏咯噔一沈,但為了不影響他繼續作戰的情緒,還強作笑顏說:「沒關系,抓緊休息,下午加把油。」
下午更熱,許多父母都在考場外立等,揮汗如雨。我們差點把心臟病急出來了,國鋒卻視而不見,你要多嘴,他就始終回答:「不理想。」我徹夜失眠,還要做飯,搞衛生,腦神經都要繃斷了。
老威:你還去單位上班麽?
吳定富:早就請了假。當時,全國統考是全國人民的頭等大事啊,考上就雞犬沾光,落榜就鳳凰掉毛。所以當熬完最後一場,我終於忍不住沖兒子叫:「國鋒!你到底考得如何?!」不料他還是回答:「不理想,有道題沒做完。」
我心剎那涼到底,不禁埋怨:「咋個搞起的?!你不曉得爸爸負擔有多重?」可話音未落,國鋒卻笑瞇瞇的,站在桌邊打包票:「老漢你著啥子急,不是吹牛皮,我考不起,這世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考不起!」
我一楞:「此話當真?」
他斬釘切鐵:「當真!」
我松口氣,立即換幅笑臉:「好嘛,你的仗已打完,現在該逍遙了,你想咋個耍,就吱個聲。」
他笑道:「我與同學們約好,輪番在每一家辦招待,自己慰勞自己。」
我也笑道:「好的,輪到我們家,你開個口,爸給錢。」
他說:「我需要幾十塊。」
我說:「給你一百塊。」老實話,這輩子我從來沒這麽大方過,當時的一百相當於現在的一千了。
他大喜過望,又得寸進尺:「還有個條件,我辦招待那天,你們統統出門,把家裡騰出來。」
我説好嘛。於是輪到那天,我們帶上他弟弟,早早去邛崍走親戚,直到夜深才回家。我不曉得那些少年郎如何狂歡的,因為屋子已經收拾得幹幹凈凈。他媽說:「國鋒從小能幹,肯定親手弄了大桌子的菜。」我看見旮旯裏有一大堆啤酒瓶,曉得他們還「違禁」了——因為在平時,我們的要求極其嚴格,除了看書學習,一律不準看電視,不準東遊西逛,喝啤酒更是妄想。
又隔個把星期,國鋒的分數查到了,平均總分91.5,為新津縣本年度高考狀元!全家欣喜若狂,遠舍近鄰也上門祝賀;又過十來天,人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就寄到了。
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吳氏家族終於出了個名牌大學生!這可是多少代以來出的首位狀元啊!我當時認為,我們家的命運從此將徹底改變。
國鋒自己動手托運行李,我借了單位的車,親自送他去成都火車北站。人山人海,我們排了幾個小時的長隊,可興奮啊。
老威:那是1986年秋天吧?
吳定富:對,他十八歲,考取了人大的經濟管理系。國鋒生活能力強,人緣好,很快就適應了北京的生活,還當選為副班長。我們每月給他寄一百元生活費。他媽媽的小生意也有了起色,社會也越來越開放,有盼頭了。入學第二年,他交了個同校不同系的女朋友,東北長春人,父母都是醫學教授。開頭我們回信表示反對,怕影響學習;但吳國鋒性子犟,我們拗不過,當他又來信,説要陪女朋友回東北,見未來的嶽父母時,我們只好又匯去充足路費。
老威:這照片上的姑娘蠻秀氣,看樣子,他們正在熱戀。
吳定富:這姑娘要求進步,還入了黨。吳國鋒暑假曾把她帶回新津,我們見他們如膠似膝,也放心了。當然,吳國鋒後來不在了,人家年紀輕輕,不得不重新選擇。她留校了,迫於壓力,面對血腥真相,也只得閉嘴。
總之,那時的國鋒朝氣蓬勃,他的一舉一動也牽動著我們。可1986年胡耀邦的逝世……
老威,應該是1989年。
吳定富:對,1989年!他4月寫的家信,這是自去北京以來最長的信,用詩人的語言,描述了天安門悼念胡耀邦的情況,集會、口號、標語、悼文等等。他周圍的同學、老師幾乎都介入了。我當即回信,表達了父母的擔心,提醒他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不要沾政治的邊。憑直覺,我們曉得與專制政府對著幹,沒好果子吃。我們這代人,經歷過反右、饑荒、文革,膽子被整小了。吳國鋒身處北京,熱血沸騰,當然不同意我們的世故。父子倆通了四、五封信,達不成一致,可我還是滿足他的懇求,兩個月中給他匯了一千元錢,當時這是一筆巨款。
老威:你兒子正處於「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的年齡和關口,手中錢多是很危險的。
吳定富:我在信中一再規勸:「共產黨殘暴!整死人從來沒償過命啊!」可吳國鋒畢竟是個涉世不深的娃娃,他聽不進去,也不願跟我們爭辯,後來就幹脆不回信了。出事後我才曉得,他要一千元錢,是為了買一臺好相機去記錄歷史,留下些珍貴的鏡頭給後代。
老威:你兒子算得上「天之驕子」,在那種時代風氣下,他非常有遠見。
吳定富:我們像熱鍋螞蟻,在家裏熬著,天天瞪著電視看。《人民日報》四.二六社論裏,李鵬狗雜種把學潮定性為動亂;接著又是遊行、絕食、下跪、請願、對話、戒嚴,部隊也開始調動了。我沈不住氣,幾乎要往北京跑了——卻終於在5月31日,接到了國鋒電報,內容是:「我準備回家,沒有路費。」
當時我還不曉得他買了相機,有些疑惑。可仍然電匯去兩百元錢,比較放心地坐在家裏等候。吳國鋒一直沒回來。那幾天,事態翻天覆地變化,我們卻盡量朝好的方向猜測:比如戒嚴了,坦克都朝天安門開了,我們還以為,只是嚇唬一下,把他們趕回校園。
我的體質差,那些天焦慮過度,就患了面神經癱瘓,天天去醫院針灸。6月8日上午,我感覺病情減輕,就坐在門坎上曬太陽,這時新津縣五津鎮政府來人通知我去談話。我穿過一條街,剛跨進政府大門,當官就劈頭蓋臉:「吳定富,你兒子在北京參加反革命暴亂,你曉得麽?」
我一下子懵了:「你說啥子?」
當官的又重復:「你兒子在北京參加反革命暴亂。」
我回答:「不清楚。」
當官的咳嗽幾聲,就一字一頓地宣布:「我代表政府,正式通知,你兒子吳國鋒已經死亡!」
我腦殼一片空白,只覺得另一個聲音用我的嘴巴在問:「真的?假的?」
對方板著面孔回答:「我們接到北京專電,你兒子真的死了。」
我的身體軟得像面條,要癱下去,但還是強撐著:「還有啥子要通知?」
對方又補充道:「詳情尚不清楚。政府決定,明天我們替你們買票,並由張副書記陪同,前往北京料理後事,並領回你兒子的骨灰。」
我隨口應了句「可以嘛」,就哆嗦起來,虛汗直淌。掙扎一會兒,才從椅子上起身。當官的怕我栽倒在衙門裡,急忙來扶,我推開他說:「我不要你們送!又不是上刑場,我走得動。」
我搖搖晃晃,過街回家,汽車喇叭響得特別遙遠。一進門,我就靠住墻喘氣,淚水和汗水嘩嘩下來,把襯衣都濕透了。老伴見狀,過來牽住問:「你咋個了?」我不禁哭出聲;她又連問幾聲:「死老漢,你咋個了嘛?」我一咬牙,使出全身力氣吼叫:「國鋒死了!」
只聽得撲通一響,老伴已倒地,怎麽搶救也醒不了。她就這麽昏了一天一夜才活轉來,滿眼垂淚,不吃不喝,只一聲聲喊:「國鋒,你咋舍得丟下我們哦!」
6月9號一早,政府就把兩張火車票送上門,原說由張副書記陪同前往,此時也不見他的影子……
老威:變卦了吧?
吳定富:小地方當官的膽小,怕犯錯誤,就幹脆溜了。
老威:我打斷一下。你們接到國鋒最後的信是5月31號嗎?
吳定富:是的。
老威:沒有一點不祥預感?
吳定富: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開槍!李鵬狗雜種發布了戒嚴令,部隊分幾路進城,我們也沒想到要屠殺。假的!全是鬼話!啥子「為了維護北京市的社會秩序」,我還認為大不了就抓幾個人,如果吳國鋒運氣不好,撞上了,學生的身份也會從輕發落;更嚴重一點就是判刑,勞改回來還是我們的兒子嘛——我經歷過政治運動,這也不丟臉。所以,六四鎮壓我們還蒙在鼓裏……
老威:當時全世界都震驚了……
吳定富:全世界都震驚了,老百姓也不一定知情。江津是小地方,共產黨封鎖消息,我們就兩眼抹黑。
老威:除了政府通知,你們從別的渠道得到過兒子下落麽?
吳定富:6月8號下午,我們接到吳國鋒乾姐姐吳國房發來的電報,稱「國鋒遇難」。吳國房是江蘇人,在北京第二外語學院讀書,比吳國鋒大一歲。她6月4號就得到乾弟弟的噩耗,可那幾天,北京已成一座死城,戒嚴部隊卡斷了所有的通訊。她報不了信,心急如焚,只好約了一位新津籍同學,冒險坐火車溜到徐州,才發出電報。
長話短說,6月9號下午,我們乘火車趕往北京,因為悲傷,兩天一夜沒吃飯,只靠一點水維持著。北京接站的是人大經濟管理系的張副書記,這位女同志簡單地問了我們路上的情況,就沈默了。接著把我們安頓到人大招待所,叮囑好好休息,第二天談正事。
次日上午,系裡書記和副書記都出面,向我們解釋六四淩晨情況。書記說,他們曾挨個學生寢室打招呼,千叮萬囑,外頭開槍了,大家別出門;系上甚至宣布,破例允許在宿舍打牌、搓麻將。書記還說,吳國鋒是個老實娃娃,那幾天腳脖子扭了,走路都是瘸的,他滿口答應不外出,可我們一轉背,他就擰起照相機,發瘋一般沖出樓,騎上自行車跑了。
此時我們才明白,寄出的一千多元巨款,都被吳國鋒用來「記錄歷史」了。從胡耀邦逝世開始,他用嶄新的海鷗相機拍了幾百幅學潮圖片,其中有一沓就壓在枕頭下。我們整理他的床鋪和遺物,除了工具書、換洗衣褲和照片,只發現一枚五分硬幣和十斤全國糧票。
老威:你兒子當時沒在天安門?
吳定富:五月下旬,北京本地大學生幾乎回校,但從全國各地依舊源源不斷湧入聲援學潮大軍,每天聚集天安門。據國鋒同行者李XX說,他們一起逃出校園不久,兩人就跑散了。李XX遇見黑壓壓的軍隊,追著他開槍,喪魂落魄之際,他拐進一條巷子,東竄西竄才回校。而國鋒卻下落不明。
老威:你兒子出事在什麽地方?
吳定富:西單附近(宋秀玲插話——坦克和步兵已沿著長安街開過來,只要遭遇照像的,呼口號的,扔石塊的,擋路的,不管什麽人,一律格殺勿論。國鋒剛好挎著相機,當場就被殺害了,連自行車都壓扁了。屠夫們過去後,他才被老百姓擡起來,送到郵電部醫院)。老威你來看這些照片,我們再三要求把國鋒遺體運回四川老家,系上答復不行,稱是中央命令,遇難者一律就地火化。於是我們說,吳國鋒還有爺爺奶奶,姐姐弟弟,如果不能運回遺體作最後告別,也得讓我們拍幾張照片帶回去,有個交待。系上經過商量,答復可以,但是必須嚴守秘密,不能借此損害國家形象(宋秀玲插話——你看,全是血。右胸的槍眼是致命的,經驗傷,是手槍近距離射擊;另外,肩膀、肋骨、手臂也有槍眼。你看這小肚子上邊,一刺刀扎進去,然後拉下來——這個職業殺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所以這條口子有七、八公分長,裏面的腸子全部攪碎了。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夫分析,可能是國鋒前後連中幾彈都沒死,劊子手就動用了刺刀。吳國鋒兩個手心有極深的刺刀劃痕,肯定是他痛極掙扎,本能地伸手握住刀刃時留下的)。
老威:一項醫學研究成果證明,被害者的瞳孔具有照相機的作用,能在駭然遭遇不幸時,攝下劊子手的映像。如果雙手握住刺刀的國鋒當時圓瞪雙眼的話……
吳定富:這娃娃死不瞑目啊。
老威:原諒我的饒舌,請繼續講吧。
吳定富:在北京期間,校方派了四個同學陪伴我們,輪番勸慰。12號去醫院整理遺體,先是由專人清洗血汙,然後換衣服。我們按老家傳統習俗,替國鋒裹了一身從家裏帶來的素白。
老威:這有什麽講究?
吳定富:因為國鋒沒結婚,沒後代,還是孝子孝孫,所以著一身素白,表示純潔無暇。13號上午,我們就在醫院為他舉行了告別儀式,吳國鋒在京同學和一些老師都參加了,大家圍著他轉了一圈,滿含熱淚,卻說不出啥子。同學們始終攙扶著我們,直至結束,我們把他的遺體送往八寶山公墓火化。
那幾天火葬場異常繁忙,屍體源源不斷運來,爐子紅通通的,24小時不間斷。這兒早已接到上峰緊急通知,身份為學生的死人,火化優先。所以在望不到頭的屍體長龍跟前,我們沒排隊,就開後門把國鋒送進去了。在骨灰登記處,坐了個雙眼熬得通紅的老頭,不停地寫,已經成了一架永動機。我報上材料,他頭都不擡就刷刷登記;我擔心出錯,剛討好地喚了聲「師傅」,他就不耐煩地甩甩手:「不要說了!我知道怎麽開單子!我已經在這兒連續作戰好幾天,連撒尿也顧不上!所以你放心,不會搞混的。」
骨灰盒成為緊銷貨,我們剛攏時,還有好幾十,國鋒媽媽要買雕了龍的那種,我不同意。要另一種內外透明,能看見骨灰的。我們爭執了幾分鐘,象變魔術,幾十個盒子轉眼就沒了。我們趕緊隨手搶購一個,只覺得腦後一片嚷嚷:「這兒還要一個,那邊還缺一個!」
老威:這火葬場成鬧市了。
吳定富:我們耗幾個鐘頭,領到骨灰,就趕快離開了。16號乘火車,18號回到新津,在家裏搭起靈堂,親戚朋友都從四面八方趕來祭奠。不料剛滿三天,鎮政府就來人,規勸拆靈堂;我拒絕,他就說:「這兩天,鄉下的泥腿子幹部要進城,聽上面傳達鄧小平對部隊軍以上幹部的講話,鄉巴佬就一根筋,懂個雞巴,他們一見你的靈堂與中央精神起沖突,肯定要雄起,而你也梗直,不會退,咋辦呢?」於是我遲疑了一下,答應拆除街面的延伸部分,但屋內主祭靈堂不拆,因為國鋒的許多同學正在趕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靈堂沒了,但國鋒骨灰一直保存在家裏。原來我們想,六四不平反,亡靈得不到告慰,骨灰就一直不埋。可到了2002年,國鋒弟弟也死了,我們在萬念俱灰之中,把他們兄弟倆的骨灰合葬在對面山上。
老威:他弟弟這麽年輕就死?
吳定富:他的弟弟,我的幺兒子,非常懂事。見有遠大抱負的哥哥沒了,就替父母挑起生活重擔,每天起早貪黑。原打算掙點錢,讓全家人過得寬裕點,精神的創傷也愈合得快些;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積勞成疾,患上尿毒癥。這一下,為了治他的病,全家所有積蓄都是杯水車薪;連丁老師和海外募捐的幾千塊都搭進去,毫無起色。
國鋒是幾代人的希望,他去了,姓吳的這一脈也就完蛋了。先是他患高血壓的奶奶,得知孫兒噩耗就中風了,老年癡呆癥接著來,吃喝拉撒全沒感覺。他的爺爺奶奶均於2002年去世。他爺爺本來身子骨硬朗,差九個月九十大壽,還腰不弓,氣不喘,卻因最鐘愛的孫兒遇難,想不通——終於在老伴撒手塵寰後,兩次自殺。先拿刀片割動脈,淌了一灘血,被發現;後又故意從床上硬摔下來,斷了幾處骨頭,折騰半個多月,臨死還連叫:「國鋒!國鋒!我來繼續教你認字。」
2002年,吳家連辦三起喪事。目前,我的大女兒下崗,拖了兩個女娃,日子相當艱辛;幺兒夭折,他的農村媳婦跑了,丟一個幾歲孫女給我們養;而國鋒媽媽自十幾年前聞噩耗跌倒後,腦袋受創,留下頭疼的後遺癥,引起視力下降,只能在家做些家務活了。
老威:那家裏只剩你一個健康人?
吳定富:我也有病。
老威:不嚴重吧?
吳定富:腎臟癌。
老威:什麽?!
吳定富:我幺兒患上尿毒癥不久,我就發現腰部凸一個包,經常痛;可當時為了籌款救娃娃,顧不了許多。拖一年余,幺兒死了,心空了,才發覺這個包已經長大,足有兩公分。前年不得不動手術,把右邊的腎臟割了。
老威:腎臟癌有啥癥狀?
吳定富:經常尿血,甚至尿不動,堵塞了,身體整個垮掉。那次動手術,一打麻藥,我就不曉得了(宋秀玲插話——我一直守在旁邊,開完刀,醫生把切下來的腎遞給我看,形狀像豬腰子。不過豬腰子一劃開是光滑的,紋理清楚的,而他的腰子全爛了,裏頭亂七八糟)。刀一開,馬上感覺輕松。現在我不能幹重活,只能慢慢養。貴重的藥吃不起,就一幅幅撿中藥;買些便宜的幹靈芝,瓣碎了泡茶喝——這一次,把家裏最後一筆積蓄,四千元錢花光了。老威你看——這就是刀口,足有半尺長。
我們眼下太窮了,每月不過一兩百元生活費,還要拉扯孫女,供她讀書——因為她是吳家最後一點希望,算兩個兒子留下的唯一骨血。可盡管如此,老威你也千萬莫去傳話,打擾丁子霖老師。我們倒下就算了,她不能倒下!六四屠殺十六年了,遲早會有個說法,哪怕我們等不著,也不能讓共產黨賴掉這筆血債,便宜了李鵬狗雜種。
後記
從吳家出來,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際,猶如正在臨盆中的母親。我匆匆趕往車站,購票上車,天上的血色變紫了,接著,變黯了。我回到成都,在一層薄灰的桌子上回放錄音,手邊有一份舊報紙,我下意識地邊聽邊拿過來看,卻見報上正在介紹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茲,一個匈牙利籍的猶太作家。
凱爾泰茲十四歲就被納粹投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後來奇跡般生還,當過記者,當過兵。退伍後失業,就和妻子蝸居在布達佩斯的一個僅二十五平方米的單間公寓內,堅持寫作達三十五年;可時運不濟,他在美國等地出版的書銷量很少。小說《沒有命運》出版十年只銷售了三千五百本,而代表作《為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祈禱》更慘,在得諾獎前只售出一千六百本——以下是這部不朽之作的只鱗片爪——
「不!」我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完全出自本能,是本能反抗著本能,是反本能在起作用,而不是本能本身,這一聲
「不!」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
「不!」也不是一個期望中的回答,表達我的不置可否。而我的妻只是笑我,她理解我,後來她也說,她從心底知道這聲「不!」來得多麽艱難,盡管我的內心苦苦掙扎想使它成為一聲「是!」而我的回答——我相信我理解她,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可是那個
「不!」是那樣一個
「不!」不是那種猶太人似的「不!」,那個「不!」的意思她已了然。不是的,我對這個字的確像我對這個字本性的不確定一樣,這個
「不!」只是一個
「不!」我說。即便我有大把理由,我也可以想象一次失望透頂的談話是什麽後果。讓我們想象一下,這個孩子,我們的孩子——或者你的——如果這個孩子聽說了什麽而尖叫:「我不想當猶太人!」……猶太人意味著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也意味著猶太人……
不——我不能做另一個人的父親,註定的,上帝啊,
不——我孩提時代的經歷再也不應發生在另一個孩子身上,
不——我的心中有聲音在尖利地叫喊,是可能的,這個孩提時代的經歷,應該發生在這個孩子——在你——在我身上。是的,是開始對我的妻講述我的孩提時代的時候了……
從這段文字推斷,凱爾泰茲沒有孩子;在這次墮胎之後,他再也不會要孩子。他拿起了筆,為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祈禱,他喊了一連串的「不!」聲淚俱下,因為猶太人一生下來就沒有安全感,甚至沒有祖國。凱爾泰茲永遠記得,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被關入集中營等死,卻突然得到一杯熱牛奶,他舍不得一口灌下去,而是躲在角落裏,小口小口地吮。雖然牛奶的表皮蒙了一層黑灰,這黑灰就是焚屍爐落下來的,但他忽略了這一切,全神貫註地吮吸——這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啊,那種黑牛奶的回味令他多年後想把它寫出來……
我的眼眶濕潤了,而錄音機裏,失去孩子的父親正在講述這個孩子的童年——他的嗓音顫動著情不自禁的笑。後來,這個叫吳國鋒的孩子去了北京,燃起父母對未來的種種夢想,再後來,他被殺死在異鄉街頭,父母的夢想又成死灰。絕望,絕望無盡頭,如果把吳國鋒的父親換成凱爾泰茲,孩子就不會生下來,免得在二十一年後夭亡。
再如果,把凱爾泰茲文字中的「猶太人」換成「中國人」,我們也不該生下來,免得一思想就犯罪,連累親人。可我們生下來了,和一場接一場的災難一樣,繁衍著,恥辱如冰雹一般打得人擡不起頭。
「不!不!」
可在「不」過之後,我又陽奉陰違地說「是」。
1990年10月,在我入獄大半年後,我的孩子出生了——這是不情願的,本來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眼下她已十五歲,可我與她在一起的總時間不超過一個月。
「不!」我不知道這個孩子將來的命運是什麽,天啊,我不願再聽到茍延殘喘的父母追憶遇難孩子的幸福童年,笑聲和淚水我都不願再聽到。天啊,不!
我關掉了錄音機。但是
不——我還會打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