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

安裕周記:宗師與忠義

星期日生活   2013年1月20日

【明報專訊】(先旨聲明:大量劇透)

星期六早場的電影落幕後,我半躺在C7座位不願起來,企圖在全場大放光明前,在黑暗的空間從腦海找出曾經看過的電影有沒有像《一代宗師》那樣的帶來撼動。章子怡的北地英雌宮二的瓜子臉是不少人討論話題,比起十三年前《臥虎藏龍》,歲月改變她不多,與馬三爭辯一幕氣得嘴唇發抖證明章子怡十三年間不只是吃喝玩樂還有鍛煉演技。梁朝偉依然是梁朝偉,歲數大了,滄桑臉龐留下的是穩然如山,不浮不躁,心事如塵的南國拳師葉問多層次人文風貌漸趨而出。細緻的劇本,三十年代廣州話把「犀利」喚作「架勢」、盧海鵬說到打日本人用的是「契弟」,都是有根有據有板有眼;這就更不用說不炫而自光的美術指導了。

這仍然不是我心縈所在。反躬自問,是那些打鬥場口?也不盡然,但資料搜集做得細膩到不留一點突兀。宮二的六十四手我不懂,然而懂武行的皆知一線天的八極拳是蔣介石江浙籍貼身侍衛的絕技,按照這個道理,於是一線天流落香江與同志對話突顯他的籍貫和政治背景是合乎邏輯,後來一線天開設上海理髮廳更是自然而然,這一鋪排分寸實是無懈可擊。至於打鬥場面的藝高人膽大,說明王家衛搞了這些年的北上蒐集資料不是白費,中國武術可分腰上腰下兩段,我們平日看的功夫片多是腰上拳爪技擊,《一代宗師》的步法特寫比拳法特寫數量上不遑多讓。看拳看內行,和打乒乓球羽毛球甚至籃球一樣,步法至關重要,武行說腰馬合一,即是此意。

那麼,我從電影裏找到的是什麼?

我絕對不是王家衛電影系列的影迷,他的一些電影我是看過的,不談每戲的題目主旨,王家衛電影特點是慢工和細貨,兩者之間有着很大程度的必然關係。要細貨必然慢工,在講究爭分奪秒的香港,在當下香港政壇梁粉爭櫈仔霸頭位文化下,王家衛靠着媳婦熬成婆的耐性,成為快餐社會及速食政治文化充斥下的異數。這是要付出代價的,《阿飛正傳》超時超預算是香港戰後影業佳話,連帶投資人鄧光榮的寬容大量都獲得一致喝采;《2046》曾有人真說過可能要拍到二○四六年,可香港就一分一寸的硬是撫育出這奇芭。那是我們有條件等待,是在等待一部在道在理而言都值得的電影,我們鄙視無視傳統的急就章,比起誰都來得有耐性有教養。

《一代宗師》肯定不是武打片,儘管開場那幕雨中群毆拍得異常淒美,聽說單這場就拍了三十天,拍得梁朝偉急性肺炎住院四天。儘管宮二和叛門師兄馬三的惡鬥有如宮本武藏對佐佐木小次郎般閃電相搏,但這也是這部電影碩果僅存幾幕打戲之一。至於出戰宮二之前南方拳師相助的幾幕八卦掌拚洪拳,以及南來香港後對付羅莽踢館挑釁,三招四腳不過是整盤大菜裏的小菜一碟,說不上是武打片的化身。《一代宗師》也不盡是愛情片,葉問與宮二的若有還無感情,連發乎情止乎禮也談不上,雖然到後來二人在內戰半壁河山染赤後避秦於香港,宮二臨終前吐露真言,「喜歡人不犯法」,然而葉問縱然如何一度心儀宮二,畢竟禮教須守,使君有婦,一段感情倏然而止。作為芸芸電影觀眾之一,我的看法是,當走到人生盡頭的宮二把大衣鈕扣交還葉問,電影裏的愛情主線應該到此為止,其後的「下棋撤子」對白稍嫌拖杳冗長,把情事寫得過於明白,倒過來沒有裊裊餘韻,缺了國畫那種留白空間。不過,這些俱是大醇小疪,對整部電影意念無大影響,因為王家衛講的是大格局大道理,那是較諸功夫片更高的另一層次。

忠君愛國敬師尊長

拍過《春光乍泄》的王家衛,這次在《一代宗師》回到基本不再前衛,電影講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忠君愛國敬師尊長。忠君,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中華民國前半段歷史,葉問至少兩次在對白中說「今年是民國若干年」。在如今集體北望的香港影壇,在連台灣也不知所謂跟着香港叫中國大陸做「內地」的今天,葉問在電影中的「民國」來得不易。從編劇技巧來說,其實可以曲筆解之,不必提民國某年,一句「七七事變」、「九一八事變」、「太平洋戰爭」,就可把佛山妓院共和樓的時代背景不留痕迹抹得一乾二淨,就可把馬三投靠日本到奉天討生活隱於言語之中,就可把葉問在佛山日據年代無飯可開的時光模糊,王家衛卻沒有追求大中國文化下的政治正確。電影裏的正溯是中華民國,更是西方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所言的middle kingdom,片中沒有灑狗血硬銷廉價民族主義,然而片言隻語之間,盧海鵬演的燈叔說「契弟」是投日的漢奸,馬三為人所不齒除弒師便是更惡貫滿刑的投靠日本人,廣義上的中國人在一格格的菲林膠片裏躍然而出。

這就為全片主旨繪畫出「忠義」這一大纛。除了對國家的忠,還有對朋友之義,葉問出征前,廣東各門拳師名為討教實為賜教的助拳,煙花酒榭之地竟是義氣仔女言出必行的忠義堂,「仗義每從屠狗輩」。中國人講的是老實做人,待人以誠,講究口齒,宮二之父宮寶森對叛徒馬三寄以忠厚,以宮家六十四手絕招提醒徒弟回頭;宮寶森師兄香江夜店以遞煙面考葉問何謂溫良恭儉讓,陰冷的深冬香港一方木桌氤氳之間的是今天已然佚失的忠義誠信。港人如我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看到這些時,回想如今上至中共下至香港的種種驚世謊言,毫無疑問槌胸痛心。王家衛寫這劇本時,梁振英應該仍在高談闊論「N年都唔選」的大言炎炎故日,歷史是一面鏡子,時空交叉之間倒映出人間荒謬。

《一代宗師》並無社教化得把葉問塑為聖人,葉問也要吃飯,落腳香港教拳為生,答曰「為了生計」;不提「發揚中華武術優良傳統」這些口惠而實不至空話,但有要求,要有屋頂不要舞獅,這稱尊嚴。為了生計,三十年代初戰宮二時沒有下殺着的葉問,對惡意來者嚴懲不貸,一掌把剛吃下叉燒飯的擊得嘔出半碗,幾腳把對手踢破出窗,靠的是三套拳,然而講到底是以武會友,搵啖晏仔,絕無取人性命的狠毒。這便留下另一伏線——葉問面對大是大非時不如宮二的豁出去,他有保留,這是嶺南人的與人為善,抑或是葉問本性如此,王家衛沒有交代。相對之下,宮二為報父仇,終身不授藝不嫁不育,女子最寶貴的她毫不留戀全部放棄,要的不是把殺父的馬三千刀萬剮,而只是「把我們宮家的東西要回來」。

這種世界觀看似一門一派的狹隘,卻是一種貫穿俠氣闖盪天下的世界觀。葉問對中華武士會這一名牌無欲無求,出馬爭霸只是迫於廣東拳師盛意拳拳,他一直只想留在凡人世界,如他所言,四十歲前一直在享受祖上留下的「太公分豬肉」。葉問看破人世紅塵,在他與宮二和宮寶森的對話顯露淨盡,他追求是大山後面的那片天地,以電影裏的對白說,那是「世界」。「世界」一語來自佛經,指天下宇宙,葉問的追求是「自己」與「世界」融合的境地,而非名利情慾的俗世所思。這就衍生了另一個質疑,培持如此人生觀,到底是葉問本性如此,抑或戰亂期間天地不仁以蒼生為芻狗的淡泊,這是《一代宗師》留給觀眾的最意思疑團。

強權面前只得踟躕

類似的世界觀,在前後十三年間兩部國片如出一轍,二○○○年李安的《卧虎藏龍》有類似禪意。王蕙玲為《臥》片寫的劇本有這麼一幕,周潤發飾演的李慕白說,「把手握緊,裏面什麼都沒有;張開雙手,你得到一切」。當年李慕白在美東美西主流戲院說出這句話,美國觀眾默然不語,視為高深莫測的東方哲理,可是華人觀眾卻笑得前仰後翻,因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縱有「爭千秋不爭一時」的教誨,然而更多的是「千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現炒現賣。李慕白「張開手論」惹得中國人大笑不止,因為這是明知不可能的虛妄。十三年後的今日,天地翻覆帶來心靈上的變化,葉問的不問世事在亂世卻成了不欲委身政治混水的最佳註腳,男兒天職保家眷,一介國術宗師,在強權面前只得踟躕了,與其說這是葉問的命運,毋寧說是中國人的命運或許更恰當。

至於《一代宗師》的電影技巧,王家衛的確有一種能耐,老闆砸下大批銀子讓他把片子拍得低調如水。我敢說這部片不要說演員的酬金支出巨大,美術佈景也不可能是少錢便克臻此。佛山共和樓的金箔,那些都在細節中的魔鬼設計,我們這一代人過往不易得覲。王家衛刻意低調的手法是他的本色,若換了別人,開場那一幕群鬥肯定拍得比○○七開場更盛放,但那只是幾分鐘的剪接,幾拳數腳,幾十號人馬倒下不起;意象毋須言傳,畢竟不是武打電影《葉問》。若要抽秤,就是劇本寫得太露,一些場口用對話而不是畫面交代,稍嫌累贅;畫面是李安所長,王家衛亦非李安。還有一樣,飾演葉問妻子的宋慧喬全片出場六分半鐘更是導演恰到好處的結晶,多了,不知這條線要到後來應當如何取捨,少了,葉問對宮二的遏抑感情對妻子的婚姻忠誠無以表達,這是功夫。宋慧喬說出鏡時間少,拒絕參加電影發行宣傳,這是識見不夠,怨不得人,這也是功夫。

文 安裕
編輯 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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