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7日 星期二

陳嘉文訪問陳炳麟 - 守護長者 這社工很前衛

生活達人   星期日生活   201355

【明報專訊】陳炳麟做長者服務,是前衛的。

在做青年服務「才有前途」的年代,他投身長者服務;在社工頻頻出勤派棉被的冬天,他把平安鐘帶來香港;在人人認為長者忌諱談死的時候,他發起免費影車頭相,帶老友記揀定山地棺材。

所以,社福界大概沒人不認識他,而跑過社福新聞的記者,一提起陳炳麟,還可背得出他的手機號碼。

多年來,他放工就聯絡傳媒找幫手,放假例必出動做服務,陳炳麟口中的盡本分,其實早就超越社工這份工應有的。

儘管曾經患癌,儘管已退休,六十四歲的他,仍是好動如昔,近來又前衛地搞捐贈遺體。

今天見面,他還是這一句:可不可以刊登我的電話號碼?

非誠勿擾

陳炳麟說,他的舊手機已在退休時留給聖雅各,新手機5115 9954,同樣是熱線,24小時不關機。

不過,記者還是想多事一句,非緊急的電話,請盡量不要在夜半驚醒他,事關話說某年某月,凌晨三點,有個想測試他誠意的人,專誠致電熱線閒談至天明。



離經叛道三十年

老人家這題目,不是太多人感興趣。電影如是,新聞如是,就連讀社工的人,選專門長者服務這一範疇的人也不多,尤其在陳炳麟讀社工的年代。

時間倒帶至三十七年前。陳炳麟在課堂上跟導師說,他將來要做老人服務。「我和他嘈得厲害,他認為我應該選擇青少年服務,前景好一點。我跟他說,每個人都會老,身體、經濟開始無助,當他沒能力照顧自己,社會便不屑一顧,這不是一個人道的社會。你有今日,都是前人貢獻的,社會應該飲水思源。」最後,導師沒被說服,陳炳麟沒退讓,他打開課室大門,拋下一句,「我不讀了」。

陳炳麟相信,他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選擇。他在讀社工以前,曾在當時的巿政局上班,但他寧願不打政府工,想要落手落腳服務有需要的人。「我不讀了」只是晦氣說話,畢業後,一九七七年,他一頭栽進長者服務,在聖雅各福群會做家務助理——說的不是現在流行的鐘點打掃,而只限於給長者送飯。「我走勻全港島,每日只送到幾個」。

陳炳麟不滿足的,除了是服務的量,還有質。「我們只送飯,那戶老人家有什麼其他情况,我們完全不掌握。」於是,他放工後找些義工做支援,定期上門探訪老人家。他說,上司當然不贊成他花時間精神做分外事,「但我放工才做,上司奈我唔何」。不止上司,連同行都曾投訴過他的作風,「我們義工隊公餘做的cases,比其他機構全職社工接觸的還要多」。

訪美引入平安鐘

當然,即便陳炳麟做得再多,都只是冰山一角,一九七七年,香港老人人口有近百萬。提起人口老化,社會一直側重於公共醫療負荷、社會保障不足等。翻看資料,一九七二年,政府曾成立工作小組研究長者需要,到了八○年代後期,政府才陸續擴展長者社區支援、開設日間護理中心等。

陳炳麟的社工路,就是這樣離經叛道地走了三十多年。他千方百計讓服務更加到位,上司反對,他就不厭其煩再三游說;資金不足,他就四處籌集經費。九六年的嚴冬,香港有上百個老人凍死,非政府機構的安老院和護老院,自發在寒冷天氣下為長者提供短暫住宿,而陳炳麟就更進一步,把早年在美國看到的「平安鐘」帶來香港,「我在當地探訪老人時,看到婆婆家裏的電話下,有一個四方盒,原來那是一個求救裝置」,讓長者無論在什麼季節,在家裏一旦遇有危急情况都可即時求救。而他最引以為傲的獨居長者家居維修義工隊,最初亦是在無資金、零義工的狀態下,由陳炳麟用公餘時間一手一腳成立。

誰說義工不能麻甩?

「婆婆指着水龍頭問我,漏水怎辦?我不是專業,啞口無言,只說可以替她找水喉師傅。婆婆當然唔願,又要花錢。」很多事情,陳炳麟雖然無能為力,但他一直記在心中,沒有選擇視而不見。「有些婆婆的屋企,及腰位置的牆壁,處處灰黑——她們行動不便,在家裏行走要扶着牆壁。」

八九年,他建立了第一支義工隊伍,全都是三行工人,專責在下班後或假日,上門到獨居長者寓所,修理各種家居問題。萬事起頭難,招募義工之初,很多人覺得匪夷所思。「那個年代,義工是什麼人居多?白領、有學養,斯文人。外表粗糙,開口說話先問候你阿媽的,人人都覺得不可能。即使他們肯,你也擔心他們做事無交帶。但我正需要他們的技能,我覺得,他們『衣履不整』,都只是工作所限,難道他們要打呔著西裝去裝修?」陳炳麟情商一份報章替他登新聞宣傳,報道刊登後,居然一呼百應,義工隊第一筆捐助亦是由該份報章捐出。他說,他們的維修義工名單一度有七百五十人,雖然三行工人粗魯麻甩,但爽快效率高,開工的場面,有時比黑社會「曬馬」還威風。「高峰時,手上有幾個地盤,一日有七十幾人同時開工,可以做四十個單位,替長者的新居裝修的話,四至五個師傅一組,最快四十五分鐘就起貨:鋪膠地板、安裝毛巾架、刀架、筷子桶、光管。」雖然陳炳麟說這些都是簡單工夫,但跟我對裝修動輒要兩個月的認知,落差仍然太大,「就算『他他條條』,個半鐘乜都做起了」。不過,簡單不等於求其,「一,我不希望老人家的屋企罨罨耷耷,起碼有膠地板;二,起碼要光猛,減少引起家居意外的風險。」陳炳麟帶領的家居維修成功,不單是長者受落,政府新建的公屋單位,有些也按陳炳麟的模式裝修。

面皮厚的功勞

讚陳炳麟有毅力、偉大,為香港長者付出很多,他總一口否認:「我只是做本分而已。」但有一個優點,陳炳麟在兩小時裏卻認叻了幾次——「我最唔怕面皮厚」,然後摸一摸臉頰,低頭一笑。面皮厚,不怕被拒絕,是一門學問,不是人人天生就懂得,陳炳麟的常對自己說,「我做的事情不是為自己,而是想幫人」。有很多個晚上,陳炳麟下班回家,兒子在客廳做功課,他就躲進睡房繼續打電話,找傳媒、找義工。放了工也不眠不休,因為他要爭分奪秒,找更多資源實踐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有原則,只打到晚上十一點」。這樣也好,再怎強的鐵人也會累吧?「不。人家要睡覺要休息,我不能三更半夜也騷擾人。」

高興的「小女孩」

家居維修隊成功,也是面皮厚的功勞。義工隊到今天仍未結束,當中遇過不少難題,例如金錢,例如權力。他最記得,○三年SARS期間,他曾打電話給當時的社會福利署署長,希望政府能提供資助,對方第一句就說,「陳炳麟,我無錢呀!」陳炳麟說,他當然死纏爛打,直至對方答應他嘗試找找。不久後的一個早上,署長回電:「找到錢了!」陳炳麟形容,她報喜的聲音高興得像個小女孩。「(○三年)政府辦清潔大行動,一次過撥款逾億元,當中有一部分撥給聖雅各的義工隊。」當時的社署署長,是今天的政務司長林鄭月娥。

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幫助老一輩,讓他們的生活有尊嚴有質素,陳炳麟的滿足感就從這裏來。而推動他繼續做下去的,不少得他當中遇見的很多好人好事。「這個社會有很多人有心,只是他們可能沒方法、沒渠道。」而有很多人其實是善良的,不過他們對於自己不熟悉的,起初難免有戒心。陳炳麟又說了另一個高官的故事,這次的主角是房協主席鄔滿海。

「我在一個場合遇到他,就冒昧上前認識,說『不如改天傾傾偈』。這些情况,他們高官很少會拒絕。約好了時間,我上他的辦公室,想不到他如臨大敵,找了個保安員、秘書,和兩個員工,尾隨我入房。他以為我來找晦氣!」陳炳麟向鄔滿海說,他們上門裝修,公屋管理員往往懷疑他們用意,義工無法上樓開工,房協公關又拒絕打開方便之門,唯有請求主席幫忙。鄔滿海防備意識之高,雖然跟在屋邨前線把關的保安員同出一轍,但陳炳麟說,「他亦是講道理的人」,那天以後,鄔滿海向聖雅各發了一百張義工證。

身後事 身前處理

陳炳麟衣著隨便,「牛記笠記」,揹一個背囊就跑一天,驟眼看他,還像他常提在口邊的三行工人。可是,他心細如塵,多年來,他遇過很多老人家,知道他們生活不好,自己能力卻有限,不止一次,他耿耿於懷,直至今天。「又有一個婆婆,在醫院託人找我談身後事。我沒這方面的知識,兩次都推掉了。」他曾告訴婆婆,食環署自會處理她的後事,毋須擔心無人理。而陳炳麟當然知道,婆婆其實不想這樣「被處理」。多年以後,陳炳麟退休前,聖雅各終於有了為長者提供殯葬服務。



長者天使變身抗癌勇士

為老人服務,難免觸及死亡,這亦是其中一個面向令長者服務不受社工歡迎。「你看我好像沒感情,是吧?」陳炳麟每知道有公公婆婆離開,都只說一句,「係咩?走咗呀?」他說,他並不是特別能看得開,只是知道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人人都會死,傷心都無補於事,不如努力工作。」六年前,在他認為自己狀態最好的時候,患上了鼻咽癌。他說,治療過後,他還是如常過日子,癌症並沒有為他對死亡的看法帶來多大衝擊。「那時候,我對在美國生活的兒子說,不用來探我,我死了也毋須回來奔喪。」「我不是悲觀,我也不想死,只是命運這樣選擇了我要這樣離開。」

六年後,病况算是穩定過來,陳炳麟退休幾年,受不了天天在家呆的日子,蠢蠢欲動,滿腦子新點子,繼續前衛。「很多人知道捐器官,但不知道原來可以捐遺體」。他說,醫生能懸壺濟世,多得有遺體可以學習解剖,了解人體。香港大學醫學院解剖室裏的「存貨」,大多是無親人認領的露宿者遺體,「讓更多自願的人捐出遺體,不是更好嗎?淑梅姐(車淑梅)已經率先簽字答應將來捐遺體了」。於是,陳炳麟近來又忙忙碌碌搞記者會,今個月又出了本新書《居家護老心得》。截稿前,陳炳麟的手機接不通,他回電時說,「剛才有個後生仔打來說想做義工,所以接不到你的電話。」掛線前,他在電話裏問第五次:「你是否會登我的手機號碼?拜託了。」

文 陳嘉文
圖 李澤彤、受訪者提供
編輯 沈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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