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8日 星期六

陳玉峰 - 也是24年——愛莎尼亞船上記

獨立媒體     2013年6月7日 

去年八月,我一個人橫渡波羅的海,在往愛莎尼亞的郵輪上。晚上,窩在船艙看書,有位愛莎尼亞少女,手長腳長,從鄰艙過來敲門,「聽說這裡有個日本女孩?我婆婆想請她過來聊天」。我笑說「我不是日本女孩」,但聊天當然好。兩位婆婆一個60幾歲,一個80幾了。
這是我對愛莎尼亞的第一印象:幾十歲的婆婆對世界仍然好奇又熱情,主動、友善、開心。女人們穿色彩繽紛的東西,婆婆都戴口香糖一樣顏色香甜的項鍊。
婆婆們不諳英語,由孫女充當翻譯。「你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的中國人。你為什麼要來愛莎尼亞?」
我的答案大概是她們意料之外。我一講Baltic Chain,她們就「啊」地一聲。我說我獨個兒來,是想看看,另一個中國,可能是怎樣的。
沒錯。也是1989年,愛莎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三個國家,整整200 萬市民手拖住手,在邊境圍了一條650公里長的人鍊,橫跨三國國境,200萬人緊緊拖住手一個鐘。不久,她們就陸續掙脫了蘇聯的高壓統治,宣佈獨立了。
這個故事在香港少人講述。雖然89年在亞洲這一邊、在中國也發生了驚心動魂的事,結局人盡皆知;但在波羅的海這一邊的革命,卻少人提到。同樣的24年過去,中國人幾番磨難、不見天日,波羅的海三國卻儼然從當年的人間煉獄,發展成怡人宜居的樂土。根據Freedom House 2012的研究,愛莎尼亞是地球上網絡最自由、互聯網穿透率最高的國家(愛莎尼亞自由度10分,中國是85分,南韓34分)。報告指,即使經過蘇聯統治蹂躪 50 年,這個 1990 才獨立的國家,卻快速發展文明,網上資訊自由發達,人們生活比較均富。我初聽到時無法想像:你叫香港人,從維園拖手拖到灣仔都已經好大陣仗了,怎可能有條人鍊是橫跨國境的。我說,我想看看人證:當年的人還在,「可以講給我聽嗎」,可以讓我見到活見證嗎。
24 年前,眼前兩老婦還是中年女人。婆婆說,我就是人證。然後她開始解釋我聽,當年她如何穿過森林,拿著無線電收音機,走到邊境,與民眾一起等待,首都電台的訊號。時候到了,就和旁邊的人,緊握著手,緊握著不放開,直到蘇聯放開他們為止。
然後她們問我:中國呢?
我羞愧起來,嚅嚅解釋著當時香港最熱烈的話題,叫做反國教:「你知道?就是中國要把她們版本的歷史強殖過來教學生。」一直充翻譯的漂亮孫女開口講自己意見:「我知道! 就像我媽媽。婆婆那一代知道蘇聯有多壞,但是媽媽長大時,要讀蘇聯教的歷史,所以她不知道蘇聯殺了很多愛莎尼亞人,現在我們學的是真相了,有時媽媽反過來 問我:是嗎?歷史、當年原來是這樣嗎?我教她。」我說到教中文用廣東話,她說,「語言於我們是很重要的,我們要唱我們自己的歌」。我聽了眼前少女,嬌滴滴 地口吐「Our language is very important 」幾字,當場暈得一陣陣。不是說笑, 1987 年他們被禁再講自己的語言,只能講俄語,30 萬個愛莎尼亞人眾在首都,示威項目就是唱當時嚴禁再唱的愛語國歌及聖詩,為之「Singing Revolution」。而後浴火重生,把握機會,真正文明的社會,便是稚女亦隨口講得出一國之尊嚴、人又憑什麼安身立命。
需時很久嗎?愛莎尼亞從一片戰火、頹垣敗瓦中發展過來,亦同樣是一個24年而已。我說89年,你們在森林裡牽著手瓦解蘇聯時,中國北京也有一群學生,嘗試爭取更開放的社 會,最後下場悲慘。24年後,你們已經變成一個文明模樣,我們的國家的人還未上到Google和 Youtube。
我說了種種中國令人傷心沮喪的情狀,而香港也快守不住了。我說我本來是個記者,放完這個假回去要做律師。在轉變的時空我有很多事沒想明白、有些事未決定,所以我想來看到你們,如活著的人證、跟我講以前的事,然後讓我相信,改變真的可以/已經發生。
許是我語氣傷感。婆婆笑得淡然:「但是你知道?革命就是這樣,it rises up a little,and then it goes down。」
然後她看著我,堅定活潑:「but please keep Hong Kong as its own way, because China does not know where she is go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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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這兩位愛莎尼亞婆婆時,我問她們要地址,以後連絡。80歲的她笑說:「其實我有寫blog,你會找到我」。
下!婆婆你寫blog?「我的家族太大、歷史太多,為免長氣講好多次,索性開個blog給兒孫。」我唯唯諾諾:即是平時用blog來和家人溝通嗎?
她輕描淡寫進一步:「唔係!平時我地一家人要傾計,有個facebook 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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