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0日
【明報專訊】要講如何運用書本知識,甚至改造而為己用,不單止是書評,而是讀書史或讀書誌了。這可以由遠講到近。月前,在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比較文學導論,不禁重讀佛洛伊德的《夢的解釋》(也可直譯《解夢》)的德文本(一九○○年初版)。上課講解的時候,感慨起來,竟然有暈眩之感。
偽裝與推移
不是因為理論動人,而是我改用了佛洛伊德在書中的理論,超過二十年了。起初,在一九八二年讀過此書的中文譯本和英文譯本。中文譯本讀過台灣和大陸的,當時大陸書籍出版解禁,很多禁書都迅速出了譯本,佛洛伊德的著作是其中之一。佛洛伊德的夢理論,至今已是老生常談。他說,人發夢是心理經歷,日間的意識禁制稍為鬆弛,無意識之中的事情,可以用象徵物或戲劇情節在夢中浮現,然而由於意識禁制仍在,頗多意慾是以曲折甚至逆反的方式顯示,須要精神分析家協助解釋。由隱藏的願望變成夢境,此間的工作過程(德文Traumarbeit 或英文的dream-work),用的是偽裝和推移。
偽裝是取代,推移是延後。如此一想,便想通了資本主義的工作過程,也是偽裝和推移。這倒是馬克思或韋伯未講到的。這點啟發,雖是粗淺的常識,倒是從未寫出來的,只是一直在運用,而且用得很熟練。例如偽裝是發展經濟,其實是掠奪資源。商品偽裝是給予個性,其實是文化的形象消費。門禁森嚴的住宅區域,偽裝給予住客安全,其實給予住客的是不安全感。售賣服務和推銷商品的時候,偽裝是要訣。生產和售賣工業品,是原始資本主義了。
進階的資本主義是資金的增值。投資的時候,將危機推移,是獲利的要訣。推延就是將危機轉嫁給下一代,或者其他地方,例如第三世界。炒賣股票證券或樓房地產,都知道價格高得有些迷幻,但只要預計有人接貨,就可以買入。向外投資的時候,也是將本地無法獲利的工業或不容本地的污染物,轉移到外地。然而,外地的政府遲早會覺醒而反抗,怎麼辦?只得用合資的方法,令到本地的資本家(或官僚商人)都加入剝削,獲利之後將資金調走,成為四處游走的外資,這樣便消弭了本國人的反抗了。中共的走資,其實正是將共產官僚和民間商人變成游走的資本家,一群叛國者,齊來變賣水土資源,出賣同胞身體。不過由於中共的官商一開始便與外資合作,這個背叛國土和國民的過程特別刺眼而已。即是說,偽裝的過程仍未掌握得透徹,便跳入轉移的過程了。從工業生產到資產和金融炒賣,只是用了四十年時間。
資本家是移動而不須歸家的(他們的家叫做「五星級的家」、「理想居停」),而其他承受痛苦的窮人則不能移動,但最初的窮人也有家園依靠。有了家園歇息,便不必瘋狂地投入消費了,故此,也必須摧毁窮人的安樂窩,使得他們家不成家,要走出去消費,不斷換取虛幻的滿足。到了後來,富人和窮人都沒有家,然而富人有不斷轉移空間的能力,窮人則被迫留於一個空間。或者說,富人可以頻頻轉換夢境,而窮人則只能重覆同一個(惡)夢。大家都活在夢中,失去了現實。
我雖然寫了三十年文章罵香港的資本家,其實我也不大憎恨個別的富人。他們也是很疲累的。不過,由於他們令到窮人受更多的苦,也不值得同情。夢不是真實,必須要醒覺,再思考夢境。凡人畢竟是會發夢的。現代社會也想不出有其他勝於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入了現代社會,也無法退回到舊時社會去。然則,必須理解夢境,才不會瘋狂。佛教修行之後,其中一個境界,是控制發夢,在夢中保持自覺,最後是不發夢,近乎《莊子》說的「至人無夢」,那是原始天真社會或共產主義了,不過只能存在於勝者的心靈之中。因此,必須時刻保持批判資本主義,正如時刻保持批判政府一樣,否則便會失去自由和自主。不斷的批評和自省,是享受現代社會的自由而必須付出的代價,很疲累,不過沒其他辦法。
《解夢》是文化書
佛洛伊德始終不是個嚴謹的精神病學家,他是文化學家,《解夢》其實是文化書,可以一讀再讀,永不過時的。反覆讀了四五次,但從未將心得和用法記錄下來,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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