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5日 星期日

李照興 - 香港未來可怕的孩子

2011年5月15日

【明報專訊】擬引入香港中小學的德育及國民教育科爭議,在一片情緒化與簡化的討論中,很快就變成投共洗腦與抗共開明的對立。但其實,有比這過分簡化的解讀以外的可能性。可以這麼說,讓學生學習國民教育,確實存在着兩種極端的後果。往好方面想,對中國基本資料的認知,確能填補香港人向來對中國的知識性無知。許多人連中國的省份、中國的國旗為何也搞不清,這些中立知識的介紹,有其基本常識掌握的必需。但若往最壞的方向推論,後果也相當嚴重。

如果按照擬訂的國民教育內容作為必修必考學科,基於當中不單涉及純常識的材料,亦有關於價值觀的判斷,而這些判斷,說實話,並得不到香港乃至世界文明社會的認同,如果一旦實施,誓將成為香港回歸以來最嚴重的社會文化災難。它可怕之處是把香港相對仍享有的自由思想空間,從小孩子開始就連根拔起,更恐怖的是,這亦必引致一種在中國已流行的惡劣教育方法蔓延。孩子自此,不敢講真話。只會被虛假的口號感動,甚至連不愛國的自由也沒有(讓我們容許一個人在不犯法的情况下,絕對有不愛國的自由)。同時間,他亦不敢走在群眾的對立面,要面對群眾,他只有事先張揚的和議。這不是向來重視自由、積極不干預的香港文化所認同的,從來不是,也絕不應該是。

學愛國修辭 習慣言不由衷

看到國民教育的課程設計與評分準則,那個我們常常講的中國小學教育例子又要重複一遍﹕在小學作文中,學生被要求寫一篇學校郊外遊記,當孩子寫了個類似依依不捨夕陽無限的結尾後,老師卻認為學生大有問題,趕緊要召見學生教育一下。因為是班上集體郊遊啊,自然是朝氣勃勃,不會有淡淡哀愁出現啊。所有孩子都應像夏天裏的蘋果一樣,紅着笑臉,歡歡喜喜的因着國家的好教養而踏上光明的歸途才對。

當我看着那些新聞稿時,我就想到這個小學生的文章。這些範本文章,最搶我眼球的也正是那些一定要有的輔助詞語﹕「完成」前,一定是「勝利」,做任何事首先「圍繞在以誰誰為核心的理論下」。這種可笑的修辭,不單構成一種語言用字的限制,想像空間的減少,更嚴重的是代表了一種不經大腦言不由衷的習慣。從此,大家養成的教育就變成﹕大家都清楚這樣說是交代而已,沒有人——甚至是自己也不相信。這是一種可怖的教育,造就的將會是可怕的孩子。

事實上,政治課在中國教育制度中並不新鮮。愛國主義教育也是家常便飯,中國各城都有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設立,看在一般人眼中,當然沒有錯。但這其實不過是過於泛泛的見解與未經推敲的觀念偷換。面對個別的情况,我們只能探究其確切的本質,才不至被欠理據的反駁誤導。這其實也是獨立思考的體現。而事實上,這擬設的國民教育確存在着不少問題。

首先,愛國教育所教授的歷史及歷史觀誓必有爭議,如果權力出真理的話,那當然意味着,這情况下的愛國主義教育,只能是愛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歷史的書寫偏袒共產黨的版本將成趨勢,而這跟香港人向來認知的歷史版本將有出入,歷史的說法同時意味價值觀的判斷,如果以中共的歷史觀來教育下一代,後果可想而知(反駁這觀點的論據通常是﹕哪個國家都有自己版本的愛國教育,所以為什麼中國要推行自己的愛國教育就不妥。回答﹕愛國教育沒有什麼真要反對的,我們反對的是盲目與教條化的愛國。而且以美國為例,對於立國戰爭到南北戰爭的正義性,在教育界都不斷有討論質疑。問題是美國的愛國教育容許有相反的意見存在。在一個連上Google與facebook都被禁止或阻撓的國度,單一的愛國教育就顯得危險。)這點涉及的是真相認知的問題。

最大的媚俗

其次,是美學與文字的問題。這套教育的用語將無可避免流於口號化、媚俗化。所有堂皇偉大的口號,到最後只用以掩蓋口號背後的空空餘也。在那許多認同、感動、國歌、站起來諸如此類的濫調之下,我們看到媚俗的種子。在這裏自然不用再提,顯然是昆德拉描述得最精準的形容﹕最大的媚俗不是看了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孩而感動流淚,而是當看到所有人都為這一幕而流淚時,我因而也無可避免感動起來。這套宣傳教育用的詞是媚俗的,它要所有中國人為其他中國人拿金牌上太空而興奮、為日本人美國人對中國有什麼不軌的行為而痛罵;它不容許對自身的批判,那怕是出於對自己國家最大的愛才挺身而出的人,都會因為被視為不愛國而遭粗暴對待。在美國,偉大的對美國自身的批判者,會成為眾所敬佩的學者。可能是喬姆斯基,可以是蘇珊桑塔格。但中國的喬姆斯基桑塔格們會遭收監。

放下個人尊嚴 成為集體

最嚴重後果,其實不在這些,而在作為一個人,一個在這種教育之下長大的孩子,只能是一個只懂跟從大眾的平庸而可悲的人。因為在他年少時,他就學懂不依照自己的感受表態。他早早習慣了要跟從大多數人那一套說法。他也太適應了不要反對反抗的態度。就是說,他不僅是個順民或愚民,要做到這點,他首先要放下的,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人的尊嚴,變成集體。

當了解到這些成長教育背景,我就完全不奇怪,當討論到艾未未、反美、維權等新聞時,中國已成年的一代,往往回答一些令我驚訝的答案。他們會說,我不清楚這件事,但政府所作的決定,大抵不會錯。或者,當有論者說出中國的老好傳統文化反而是在日本保存得最好時,就有人跳出來說你不愛國。再或者會有﹕看到《關雲長》改編得不太尊重「歷史」,就有人跑出來說,廣電局應立法禁止胡亂改編歷史人物——這樣的謬論。

回歸近十四年,我從來沒有這樣驚嚇過。我從不以為香港的什麼特質會真的消失於一刻。我們曾以為香港的身分記憶會被抹去,可幸總有人跳出來保育地標與集體記憶。我們曾以為香港電影會消失,可新的作品其實在延續與蛻變中不斷尋找港產片的新出路。可當看着這課程大綱,我就想到它是來真的了,它要的是香港的命根,是朝着無防備的孩童入手,自小培養他們成為可怕的孩子。

如果落實,它的災難在於﹕以香港人務實的性格,這種要計分評成績的課程學習,好快就會被香港的家長及學生適應。為求及格或高分,對這些媚俗背誦如流,就算是不相信,但都會考得高分。而這種空洞的背誦卻比不及格更令人心寒。法國形容「壞孩子」,enfant terrible,說的是打破常規別創一格敢於挑戰傳統的異見之子。中國或未來香港的孩子,卻只能是媚俗的同流者。這結局是最冷酷的。

我只能說,如果這真的落實成中小學的教育的話,香港的父母們,真是時候考慮把孩子送出外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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