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 蘋論 2011年4月27日
前幾天,人民大會堂舉行清華百年校慶大會, 9名中央政治局常委中有 6人出席,其中胡錦濤、吳邦國、習近平是清華大學校友。清華以理工科而全國知名,在中共建政前培養了一些頂尖科學家,但更知名的就是在中共建政後培養了最多官員,故有「滿清王朝北大荒」(北大荒原指黑龍江省北部荒原)之說。當清華百年校慶宣傳文字中擺出 49年後清華校友輝煌的黨政人脈時,有網友說:「我怎麼感覺不是清華,而是中央黨校啊!」
在內地媒體出於向權貴阿諛而對清華百年大唱讚歌之際,一位在清華新聞與傳播學院念大三的少女作家蔣方舟,在她的博客寫了一篇《給清華大學的一封信》,信中她說:
「大一、大二的時候,我喜歡拽着人聊政治。當然,大部份情況是我支離破碎地複述着我在網上看到、飯局上聽到的隻言片語,駭人聽聞。我的同學們總是左顧右盼坐立難安,一副盼着人把他們解救走的樣子,實在被逼急才敷衍笑道:『中國就是這樣的。』我那時還覺得奇怪,二十出頭正是對政治敏感的時期,可他們是如此漠然或畏葸。那時,常常湧到我嘴邊的話是:『你們到底在怕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們並不是漠然,而是自動維護着政府──彷彿維護着自己將要繼承的遺產。」
信的末段,她寫着:
「北大清華的學子一路都是教育和體制的少年既得利益者,成熟了,自然也是要沿着同一軌迹,而不能跌落到食物鏈的底端。於是,大學成了掠奪政治資本的地方。我曾經旁觀過學校的幹部們做事……他們毫無障礙地接受學校給予的一切價值觀,自詡主流……他們青出於藍地運用官場技巧與規則,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有時,我看着他們滔滔不絕地在課堂、在會場說些『主流價值觀』的話,心想:『他們真相信這些,真可怕。』過了一會兒,又打了個寒戰:『他們其實並不相信這些,那就更可怕了。』我的同學們,我的精英同學們,以後必然會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學術圈或者官僚體系的主要組成部份,手握生殺大權。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成份,未來藏着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這就是今天的北大清華。
胡錦濤在清華百年大會上說,寄望學生「正確處理個人、集體、社會關係」,「保持個性,彰顯本色。」他沒有提到的是:丟掉了中共建政前的清華精神,使培養出來的學生永遠只是黨官,而不能成為「保持個性,彰顯本色」的獨立的個人。
什麼是清華精神?在清華園立有一塊紀念碑,上面端書「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這是紀念清末民初大學者王國維而建的。 1925年,王國維出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與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一起,培養了整整一代國學研究家。 1927年夏,王國維感於「世變」,決定結束自己生命,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 1929年夏,清華國學院師生為紀念這位傑出學者,募款修造了這紀念碑,碑文由陳寅恪教授撰寫,語意深長,陳寅恪其後認為這是最能代表他治學思想之作。其詞曰: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其後解釋他寫的「俗諦」,是當年被奉為圭臬的三民主義。而「三光」,則是指日月星。
1953 年,陳寅恪一位學生,奉中央之命南下廣州,勸陳寅恪北上出任擬建立的中科院中古研究所所長一職,陳修書婉辭,並解釋當年寫王國維紀念碑文,是認為必須脫掉「俗諦(三民主義)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因此,他提出若要他當中古研究所所長,他的條件就是「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這時他的「俗諦」顯然是馬列主義也。他認為他提出的條件,中共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兩難。因此還是讓他留在廣州安靜治學好了。
中共對所有以生死力爭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的知識分子,都扼殺打壓務盡。丟棄了這個立下碑文的清華精神,不會培養出獨立自由的學者精英,只會不斷產生令人毛骨悚然的未來官僚。
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李怡 - 清華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丟棄殆盡
2011年4月26日 星期二
吳志森 - 新聞自由下一秒就會應聲倒下
Vic:OMD事件,可說是自以為是的蠢人自取其辱。奇怪的是,大企業的話事人中,為什麼會有這種蠢人?有些事,真的只能做不能說,比如說傳媒主管口稱堅守編輯自主,實際上可能厲行自我審查,但如果蠢到去擬訂一份書面的自我審查準則,那就跟OMD及港鐵的蠢人一樣。
當然,事情若「只能做不能說」,通常是見不得人的壞事。做壞事的人表面上可能理直氣壯,但心裡虛怯,多數會盡可能避免留下確鑿證據,此所以共產黨做壞事,例如中宣部具體要求封鎖某些消息,可能只是口頭交代,不會有書面指示。
像港鐵和OMD這些人蠢成這樣,恐怕真如李怡上周六在蘋果日報蘋論所言,是因為財大氣粗、有恃無恐,才會對恐嚇傳媒、干預新聞自由「敏感度不足」。媒體機構中,新聞部與廣告部/業務部之間是必須有「防火牆」的,後者的手伸進新聞部,要求編輯與記者配合他們,習非成是後,新聞部的職業尊嚴便蕩然無存。起初可能是要求淡化廣告客戶的負面新聞,最後可能是要求將廣告客戶的公關宣傳寫成新聞報道(就像台灣的「業配新聞」那樣),甚至記者也要背負生意quota。到那時候,媒體已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只是披著「媒體專業」的外衣,在做骯髒齷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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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OMD(浩騰媒體),數一數二的跨國廣告公司,日前向本地報紙發出警告信,恐嚇如報道港鐵的負面新聞,就會保留抽起廣告的權利,鬧出軒然大波。用凡事兩面睇的另一個角度觀察,這未嘗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廣告客戶和媒體編採部門之間如何互動的潛規則,從來都是私密地進行,不會輕易暴露於人前。所謂寧給人知莫讓人見,一切交易和默契,只會不着痕迹,絕不留下任何把柄。今次OMD毫不忌諱地向報紙媒體發出一份如此明目張膽的廣告指引,可讓讀者受眾一窺政商媒之間的非神聖關係,叫人大開眼界之餘,更是新聞學院有別於紙上談兵的一份難得血淋淋實戰教材。
OMD的信是這樣寫的:「任何涉及港鐵列車、路軌、系統和網絡事故」、「任何關於新近、過往或重複事故的新聞報道」、「涉及本地、大中華和海外的港鐵企業」、「涉及所有港鐵的產品和服務,包括商場、物業等」、「涉及任何港鐵的員工和持份者」、「任何會令本地讀者聯想到港鐵的海外事故」,如有報道,都會面對可能被抽廣告的懲罰。簡直無所不包滴水不漏,媒體只能動彈不得,如果想得到港鐵的廣告,別無選擇,只許報喜,任何負面消息都要消音。
如果沒有得到港鐵高層的指導,廣告公司能表達得如此準確嗎?警告信能寫得如此具體嗎?今天將責任推給市務部不夠敏感,推給廣告公司錯誤理解港鐵的原意,要中層人員硬啃這隻死貓,謊言實在說得太着迹了吧!
OMD實在愚蠢,但蠢在哪裏呢?不是因為發出這種威嚇,而是白紙黑字授人以柄,給人拿到用抽廣告等威嚇手段干預編採獨立謀殺新聞自由的鐵證。
這種威嚇 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但OMD信件的內容,報紙老總會陌生嗎?從來都沒有聽過嗎?當然不是,這種威嚇,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在觥籌交錯之間,酒足飯飽之際,財閥巨賈,在讚賞新聞自由的門面話過後,進入正題,會婉轉隱晦地提及貴報的負面報道,又舉出數字,本集團的巨額廣告費,因為業務擴展,還會有快速增長的空間,希望將來還能好好合作。
聽了米飯班主的這番肺腑之言,老總如何是好?要麼就是繼續執迷不悟,但成百上千萬的廣告費會馬上消失,記者編輯的年尾花紅頓成泡影,要麼就是與魔鬼交易,但新聞操守,也立即拋到九霄雲外。
受害的 是民眾知的權利
有原則的新聞人可能每天都會面對掙扎,但一些甘為喉舌的媒體,早已沒有這種良心障礙,以服務權貴為己任,廣告財源滾滾來,獨家消息日日有,公司賺錢,高薪厚祿,皆大歡喜,受害的,只是民眾知的權利,損失的,只是媒體的監察職能。
如果新聞媒體沒有堅持原則,如果高官權貴沒有自我克制,如果讀者受眾缺乏高度警覺,脆弱不堪的新聞自由下一秒就會應聲倒下。
samngx123@gmail.com
2011年4月20日 星期三
吳志森 - 香港警隊鷹犬化進程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20日
回歸十四年,香港警隊鷹犬化的進程,越來越着迹,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毫不忌諱。
無論大小示威,支聯會的六四遊行也好,要求釋放維權人士也好,抗議打壓記者採訪自由也好,每逢涉及中聯辦的,都絕不例外地出現類似場面:
重重深鎖三四層的鐵馬陣,警察五步一崗,戒備森嚴,數目甚至比示威者還要多。遠在幾條街以外,例必開始收窄遊行路線,例必阻礙示威進行,例必搶奪示威者的遊行物品,例必與示威者發生推撞和衝突。中聯辦正門固然不能越雷池半步,寬鬆時,示威區會設在後門,收緊時,只能隔幾條行車線在對面馬路遙祭。以上各個步驟,幾乎每次都一個不漏地發生,而且一次比一次嚴厲,那種如臨大敵神經繃緊的模樣,我們已經搞不清楚這些穿着制服收受港納稅人俸祿的保安人員,究竟是香港警察,還是內地公安?
或明或暗的還有不少。明目張膽的從早到夜跟蹤監視示威活躍分子,擺明要騷擾人家的生活,實質是事先張揚的政治恐嚇,讓你感到恐懼不已疲憊不堪。這是明的,暗的如竊聽電話,截取電郵,搜集情報,不少示威常客團體負責人,在敏感日子都遇到奇奇怪怪的通訊現象,過後又回復正常。警察有否依足《截取通訊條例》的嚴格程序辦事,令人懷疑。
最新的一宗,是重案組查塗鴉。港人用各種方法聲援內地維權藝術家艾未未,一位「塗鴉少女」用模板在鬧市牆上地上噴上「誰在害怕艾未未?」的標誌,抗議艾未未「被失蹤」。沒錯,塗鴉最嚴重會被控刑事毀壞,可判監禁,但平日天橋底行人隧道的塗鴉何其多,不但沒有一宗會勞師動眾用重案組追查,更沒聽過有人被捕判刑。
香港警方動用偵查殺人放火大案要案的重案組,偵緝追捕一名「塗鴉少女」,連一些資深老差骨都覺得匪夷所思,大惑不解。除了要做給阿爺看,急不及待的向中央獻媚外,沒有第二個可以說得通的解釋。
艾未未用行為藝術維權被人間蒸發,不少香港人感同身受,動用重案組偵緝香港少女塗鴉,更令不少港人怒不可遏。艾未未塗鴉陸續出現,他們是「塗鴉少女」的分身,為她打掩護,還要真正發揚「人人都是艾未未」的精神,看看香港的重案組會否對每個塗鴉都立案偵查?
香港警隊近幾年的種種表現,無論是跟監示威者,在中聯辦駐重兵對付抗議人士,還是用大炮打蚊子追查塗鴉,都是要千方百計完成政治任務,博取阿爺歡心。香港警隊已經變了質,由昔日那種比較中立地維持法紀和秩序的治安警察,變成了今天掌控異議人士,防範異議聲音的維穩政治警察。這種情況,新領導上場後更為明顯,新一哥全面向北望,警隊逐漸鷹犬化,用的是內地打壓異己的維穩策略,事實證明,如此維穩,只會越維越不穩,深層次矛盾也只會越來越激化。
延伸閱讀:
2011年4月19日 星期二
呂大樂 - 跳出香港「政治劇本」的框框
2011年4月19日
【明報專訊】究竟一個缺乏市民信任、民望低落、未能有效管治的政府對社會可以造成多大的傷害,觀察現時香港的狀况,便可知一二。我之所以這樣說,不是意圖將現在香港社會上的種種問題都推到這個弱勢政府身上。事實上,剛好相反,這篇文章的主旨是呼籲大家不要太過熱中於批評特區政府,原因不是我認為它表現良好,沒有值得批評的地方,而是如果現時社會上流行的那種批評繼續重複下去,只會令整個香港社會停滯不前,難以進步和有所突破。在目前制度上的種種限制之下,很難想像特區政府可以憑着轉換班底而脫胎換骨;在未來十年或更長的時間裏,恐怕真的需要「打定輸數」,為更惡劣的局面作好準備。
整個社會陪着政府退步
在這樣的一個困境底下,市民嘗試積極回應,就必須要督促自己進取、進步。問題是:在過去這一段時間裏,整個社會也陪着這個政府退步,對政府的批評大多數都是口號、姿勢,齊齊下滑向新的低點。現時香港社會的這種狀態,的確令人擔心。
坦白說,面對一個如此弱勢的政府,實在太容易在本地新聞媒體上得分了:現在,有道理的和沒有道理的、有根據的和沒有根據的批評,都自動或半自動地成為可以成立的、有一定代表性的(雖然本地媒體從來不怎樣考慮有關程度的問題,所以基本上不會區分哪些是少數意見,哪些是一般人的想法)意見。面對一個如此弱勢的政府,差不多任何行動都可以「達陣」。而面對沒有把關功能的新聞媒體(包括媒體上的評論),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放大。現時呈現在媒體上的民意,五時花六時變,經常搖擺,背後的原因不一定是市民本身經常改變主意,而是我們從畫面、版面及大氣電波所能接觸到的,不少根本與一般市民大眾的想法沒有必然連繫。如果仍然有人視本地新聞媒介為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那他們或者需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它是一面哈哈鏡——不是鏡裏沒有所謂的現實,而是面容扭曲,比例失衡。
習慣了只求發聲 擺個姿勢便大功告成
在這樣的社會、政治環境裏,社會上的聲音愈來愈多。必須說明,市民爭取機會發聲,這是民主開放社會的常態,本身並無不妥。所以,問題不在於發聲,而是今時今日大家都不自覺地變得懶惰了,太過滿足於發出聲音(因為只要這樣做就已可以爭取到傳媒的注意,而面對一個弱勢政府,一點點的輿論壓力亦可以令特區政府不知如何是好),而愈來愈少認真跟進後面所需要做好的政治工作。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只求發聲,做一個動作,擺一個姿勢,便大功告成。就算偶然嘗試進一步將訴求和意見詳細說明,將道理清楚交代,也變得是姿勢多於實際,形式上的「政治正確」,而內容空洞。
例一:地產霸權
舉一個例:地產霸權。無可否認,近年高叫反地產霸權的人愈來愈多,在各種不同訴求的行動、不同的政治場合都會聽到這四個大字,但究竟叫口號的人是站於哪一個利益位置與立場上來反對地產霸權,則未見清晰。是反對大地產商壟斷市場(所以應該照顧小發展商)?還是反對一切以地產利益主導的發展?是站在小業主的立場來反地產霸權?是以租客的心聲為基礎的去反地產霸權?是以尚未置業而又想買樓的人士的角度來批判地產霸權?是從不追求買樓的立場出來,去挑戰地產霸權?還是徹底地否定私人財產呢?
不同的利益與立場可引伸出完全不一樣,或甚至是完全互相矛盾的要求(由只求有更多「上車盤」到用各種手段令樓市變為一個無利可圖的市場),走向相反的發展方向。究竟香港人(如果大家真的有起碼的共識)應該如何反地產霸權?最終希望達到哪些目標?到目前為止,有關的討論不是流於姿態與口號,便是甚為含糊。
例二:肢體衝撞
又舉另一個例子:時下請願、抗議、遊行中所發生的肢體衝撞。肢體衝撞本身當然沒有既定的意義(是主動還是被動便很不一樣),抽離於背景便難以討論當中的對或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採取這種抗爭手段的,應該勇於承認,並且講出當中的一套道理。現時頗為搞笑的,是每次搶咪、碰撞之後,參與者例必否認那是肢體衝撞,認為只是傳媒誇大報道、警方挑釁的後果、或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標籤或扣帽子所造成的誤導等等。這之所以令人覺得搞笑,是那些自命「激進」(或基進,又或者其他形容詞)和需要改變世界的,沒道理不敢堂堂正正的承認自己的行動確實要衝擊建制;事實上,他們應該很嚴肅地提出一套鬥爭理論,解釋為什麼在現時這個是非顛倒、全無公義、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社會裏,非以肢體衝撞、衝擊社會秩序來喚醒人民不可,而不是每有衝突,總是左右而言他,指這個沒有預警,指那個先動手,沒有嘗試將一套行動及其背後的理念向公眾交代。
例三:上街、衝擊、圍堵
第三個例子:愈來愈多人(雖然可能依然只是極少數,但以其基數計算,它的增長率的確顯著)覺得要以上街、衝擊、圍堵去推翻這個剝削、不公義的社會。
對這種見解是否同意,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有人立志投身革命,這份勇氣值得欣賞。問題是:在一輪行動過後,我以為他們一定會潛伏於各個低工資行業之中,走進廣大的工人、服務員隊伍,做好組織工作,隨時揭竿起義,一呼百應,把無良僱主打個落花流水。像一位年輕朋友告訴我,「反剝削不能靠李卓人之流的工人貴族」,我想他們一定早已深入基層,隨時動員一次波瀾壯闊的階級鬥爭。當然這樣的革命行動,需要時間;對此我充滿好奇和期待。至於那位不恥工人貴族所為的年輕朋友,暫時還未有看見他在一次與另一次行動之間做過些什麼功課或群眾工作。左看右看,他只是一位「周末才現身的革命家」。
行動形式代替了社會運動內涵
我想說的是:今時今日,要令極其虛弱特區政府尷尬、進退失據,並不困難。而正因為要打擊這個政府,實在太過容易了,我們開始不自覺地在打出一招半式,見到對手節節敗退之後,便沒有進一步做好跟進。以不費吹灰之力而可以搞得特區政府團團轉,並且在新聞媒體上大量曝光,容易令人感覺良好——以為否定這個政府的施政便是一種超越,假設政府有所動搖便等於啟動社會轉變。舉出以上例子(當然可以列舉十數個相近的案例)是想提醒我們自己,自九七回歸以來,口號如何代替了分析和策略,行動的形式代替了社會運動的內涵,以及政治姿勢代替了紮根於群眾的政治動員。在今天的香港政治,是太多(自認或不敢承認的)代表、代理,太少被代表的參與。以近期圍繞着最低工資的爭議為例,我們看見很多勞工代表,但卻很少見到工人。可以想像,有人會辯解:工人害怕僱主報復、迫害,所以很難公開參與抗爭。可是我們都知道,曾幾何時,在勞工保障更為缺乏的時期,爭取勞工福利的行動肯定有更多的工人參與。現在,各個行動中的代表、代理,太容易為自己解脫,隨便一句以行動為先、自己代表自己,便可以空降到任何一個領域。不過,拜虛弱的特區政府所助,「空降部隊」也足以搞得這個政府雞毛鴨血。
民間社會壯大了,還是轉弱了?
當包辦代替也可以搞得有聲有色的時候,代表、代理們就連被代表的在想些什麼、如何理解自身利益也懶得考慮和認真處理了。究竟近年香港的民間社會是壯大了,還是轉弱了?這是需要認真反省的問題。
那麼,出路呢?肯定不是期望現屆政府在它餘下的時間裏協助建立長遠政策的共識。原因很簡單,假如它有這樣的能量和集結意見的能力,特區政府便不會落得如斯田地;之前它辦不好的事情,在餘下的年多時間裏一樣不會有什麼作為。再者,換屆的政治環境就不利於這種討論(難道下任特首會甘心承繼這樣的一份「政治遺產」?)。
同樣肯定的是,要為香港社會建立一個新的議程,一定不可能憑着回應特區政府的施政而形成。過去的經驗——從2003年「七一大遊行」至今——應該足以提醒我們,否定政府的議題也未能幫助建立一個能夠突破舊有思維。時下有一種說法認為,「七一大遊行」那種所謂的「和平、理性」的行動不足以製造政治壓力,未能喚醒市民大眾,和未可以真正反映民怨的深度,所以必須在行動上尋求突破。究竟哪一種行動更能在市民大眾之中引起共鳴,此乃實證問題(例如參與衝擊行動的市民逐次倍增),不需要等得太長時間便自有分曉。但在將討論焦點集中到行動這個議題之上的過程之中,各方各派的參與者議論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迴避了更基本的問題——「七一大遊行」對建制的最大震盪是領導層的轉變,而未有認真處理政府與社會的關係;人事上的改變帶來一些在管治手法上的調整,但與民眾的關係及對長遠推動香港社會發展,並無創新思維。不過,與此同時,在政治領導層以外(包括親建制及反建制的各方政治力量),在治港方略的問題上,亦未見有些什麼理念可言。
香港政治的惰性
現時社會上於表面看來好像百花齊放,由「左」到「右」、「激進」到「保守」的口號、意見各自爭取支持者。但它們都只可遠觀,不可近看:自命或覺得被人標籤為「激進」的,一無長遠革命綱領,二在短期內,除了口號之外,並無解決民生的方案;至於「右」的、「保守」的,一類是認為自由市場能醫百病,而另一種則根本沒有獨立意志。最嚴重的問題是,在議會之內及之外,各路人馬均滿足於回應特區政府的施政,因為說句「贊成」或者「反對」,便「交足功課」,靜候下一個議題、矛盾出現,看看風頭火勢,做個反應,又過一關。這是香港政治的惰性。
香港社會所需要的,不是這樣的一個「政治劇本」繼續演下去。我們需要跳出這個框框。
陳雲 - 雞蛋仔老伯的道德困惑
am730 轉角專欄 2011年04月19日
大坑街頭擺車仔檔賣雞蛋仔的吳旭輝老伯,近來遭小販管理隊瘋狂檢控,十日內拘捕3次。每次罰款800元,而且充公車仔、模具及材料 (約值2千元),一切謀生工具化為烏有,逼他身陷死角。4月10日,販管隊又來逮捕,充公財物,吳伯被捕之時,七十幾位熱血坊眾包圍販管隊,聲討暴政,販管隊召來十多位警察候命。吳伯也許出於憤慨,對市民聲稱自食其力,也不領取千幾元的綜援,博取市民同情。
幾日之內,支持吳伯的網民成立群組,超越七萬人加入,有網民前往現場慰問,甚至發起網上團購。網民認為政府偏袒地產商,既不再發小販牌照,近年更瘋狂檢控街邊攤販,取締市民的公共空間使用權,也令地產霸權的店舖租金無法得到小商店和街頭攤販的制衡。昂貴租金的店舖賣的稀釋空心版雞蛋仔15元一底,街頭攤販的足料實淨古法炭燒雞蛋仔,只賣10元一底,小販也有利潤。小販價廉物美,揭露地產霸權侵蝕香港,財閥豈會坐視不理?事件由小販問題歸入地產霸權問題。「雞蛋仔起革命」之聲此起彼落,北非的茉莉花革命,也是由於政府逮捕小販,激起民眾義憤所致也。香港民眾聲援吳伯的事件,非同小可,地產霸權又是政府的暴政合夥人,彼此同撈同煲,吳伯這事非擺平不可。即使吳伯領取綜援,這也是私隱條例所保障的個人機密,他自己不說,無人夠膽說的,但此刻偏偏便有人向傳媒發放消息,道德謀殺一位領取綜援的小販。
4月16日,兩份本地報紙引述隱秘消息來源,揭發吳伯有領取綜援及住公屋,並非全然自食其力,更將之放在頭版,大事渲染吳伯說謊。 報紙更稱吳伯為「綜援漢」,又說他逃避記者質詢,於是急步走入地鐵站,沒購票便跟隨協助他的社工入閘,有逃票之嫌。
儒門道德,分辨大德與小德。大德用於王公大夫,小德用於里巷小民。於里巷小民,我們要寬容,只要求小德,不要求大德,大德只求於王公大夫、殷商巨賈。雞蛋仔阿伯即使說謊,謊報自己沒領綜援,這些謊話,自有社署跟進處理。我們毋須譴責他,使他難堪。小民生活卑微齷齪,性格總有缺失,只要他照顧家人,操持善業,就盡了小德。我們不要因為吳伯說謊的小錯而忽略大錯,忽視政府放任地產霸權及官僚專制,剝削及壓制貧弱無助者。至於香港的暢銷大報,本來就是小報,吾人也以小德期許之。
捉小放大,君子不為。道德成熟的市民,不會以期許達官貴人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引車賣槳之小民。法度成熟的政府,更不會動用警察重案組來緝拿街頭塗鴉抗議中共逮捕艾未未的少女。
文化評論人,德國哥廷根大學民俗學博士,《中文解毒》系列作者。
2011年4月18日 星期一
李怡 - 誰在害怕艾未未
「誰在害怕艾未未」,塗鴉少女這句話真是大哉問。一個藝術家,會有誰怕他呢?面對專權政治擁有的龐大軍警特力量,不是應該問:艾未未怕不怕他們嗎?但看艾未未無故失蹤十多天,中國當局的表現,似乎是整個龐大的權力系統在怕艾未未:外交部發言人吞吞吐吐不敢講出艾未未下落,儘管艾的助手已清楚看到他在北京機場被帶走;官員沒有人準確講出他犯了什麼罪,而官媒大量製造有關艾未未的什麼經濟犯罪、性關係、抄襲、三流藝術家等等流言,流言的製造者不僅自己不相信,而且也知道不會有人相信這些栽誣同艾未未被捕有關。
艾未未已被關起來了,但連在管制中的趙連海都為他發聲。官媒說他抄襲岳路平,岳卻公開為艾辯護。歌手為他發聲。千萬網民翻牆為他發聲。他是被偷偷摸摸關起來的囚徒,沒有組織力量,沒有人沒有武器沒有傳播工具。憑着看不見摸不着的道德力量,就牽制着整個統治集團。中共上層不斷開會研究怎麼處置他,大量軍警特為了他要在全國各處出動壓制支持者,網警忙個不堪。一個艾未未,讓整個統治集團草木皆兵。誰在害怕艾未未?有權有錢有勢的專制政權在害怕一個無權無勢的艾未未。他們色厲內荏,對艾未未和支持他的人民充滿恐懼。
昂山素姬在她的著作《 Freedom from Fear》中說,導致腐敗的不是權力而是恐懼。那些掌權者恐懼喪失權力及無權者恐懼權力的蹂躪,都導致了腐敗。
無權者恐懼權力的蹂躪,很易理解。掌權者的恐懼則從對艾未未的害怕中清楚看到。
2011年4月17日 星期日
陳雲 - 來港產子規範化——新移民問題與香港族群意識議程
2011年4月17日
【明報專訊】大陸孕婦來香港產子,是蝗蟲產卵、鵲巢鳩佔還是境外託孤?那些與香港人無親屬關係的大陸孕婦,來香港產子,子女取得居留權之後返回大陸居住,然後忽然來港讀書或居留,對香港是禍是福?當他們來港產子成為潮流,成為大陸將人口輸送香港的安全閥的時候,香港如何是好?這是香港人必須勇敢思考的問題。
無意啟動了國民原則辯論
歷史契機,往往出自無心,香港歷史將記下二○一一年。這一年,財政司長首次向香港居民派錢六千元,無意中啟動了全民領取福利的國民原則辯論,催生了香港族群意識,甚至啟動了香港城邦意識,啟動了香港自主自治的議程,思考一國兩制、高度自治的原則,甚至思考後一國兩制的問題。香港人,是繼續思想懶惰,盲目跟隨所謂政治正確原則,以不啟動族群排斥為藉口,不敢去面對新移民問題,振振有詞打壓甄別新移民的意見,還是掌握機會,迎接挑戰,思考香港的國民原則,思考香港的族群意識,以香港族群意識為基礎,融入新移民?
面對大陸孕婦來港產子的熱潮,不論採取策略思考還是採取行政措施,結果都是一樣,都會衍生香港的族群自主意識。各種行政措施的總體走向,會累積出這個結果;主動去想像,只是預知結果而已。香港的公共資源有限,只能有序地、有原則地審批內地孕婦來港產子,限制其子女的居留身分權利,甚至不賦予居留身分權利,至於香港人的妻子來港產子,則香港必須以取回大陸移民配額的審批權,方便甄選外來人口入港,成為香港居民。
立法或修憲之前,採取行政措施補救
對於政治挑戰,曾蔭權政府此刻採取的是政治決策真空的類無政府主義(quasi anarchism)。筆者無意為這個政府分憂,在此探討解決大陸孕婦來港產子問題,只當作是探討香港族群意識的機會而已。
首先,應付大量外來人的服務需求,一個稍為智力正常的政府,都懂得採取區隔原則(separation principal),境外人士來港買樓如是,境外人士來港產子亦如是。在未能修改基本法的在地出生取得居留權的國民原則之前,香港可以做的,是行使《基本法》、香港法例及行政措施許可的方法,限制大陸孕婦來港產子。首先,是服務區隔。急症之外,公立醫院不接收並無港人丈夫的大陸孕婦。私家醫院接收這些大陸孕婦,必須先取得入境處同意,否則這些孕婦連入境也不許,遑論入私家醫院產子。由於立法需時,政府可以採取權宜行事的原則﹕由於產子涉及龐大手術風險,私家醫院必要時是要動用公立醫院資源的,香港政府可以責成醫院管理局負責給予每年的緊急資源配額予私家醫院,私家醫院如果不能取得配額,則在手術出現危機的時候,不能優先動用公立醫院資源配合。這樣可以令私家醫院知難而退,不能濫收大陸孕婦。假若私家醫院不領情,依然故我,唯利是圖,不接受這個類似資源配額的安排,則香港政府威望掃地。不過,商不與官鬥,我相信任何有威望的政府,只要曉以大義,只要訴諸香港福祉,都可以用這個方法鎮壓住私家醫院的。假若特首連這個政治影響力都無法發揮,乾脆辭職算了。
香港必須取回移民審批權
香港人反對某些新移民,不應停留在佔據公用設施(內地孕婦來港產子)或福利(欺騙綜援、佔住公屋)的簡單議程之上。反對新移民的目標,是反共,反對中共用受過中共思想荼毒的險惡人口滲透香港,破壞香港,利用香港的福利,在香港設立反對自由民主的間諜基地。
以前的英國殖民政府歡迎內地難民來港(抵壘政策之前),是他們偷渡來香港,本身已經經歷過追求自由、反對極權的思想革新,偷渡來香港是政治信仰的血性體現,故此可以迅速融入香港的西方自由社會。現在的新移民,很多是充當中共的平民間諜(我見過不少!),是港共的投票機器,是自由法治與憲政的蠹蟲。食碗面,反碗底,就是這群人。[註:以上兩段為陳雲在Facebook版本所增,為明報文章所無。]
除了直系子女和夫妻之外,新移民須經香港政府甄選才可以取得香港居留權,香港要繁榮穩定,必須保證自己的政治安全和資源安全,必須取回這個權力。面對新移民,不是「利」的問題,而是「義」的問題。假如新移民願意信服自由民主這些香港《基本法》憲政精神及跟隨香港的風俗文化,甚至革新香港的風俗文化(往好的方面),我贊成政府給予福利補貼及優惠照顧,令他們順利融入香港,好好培育。香港庫房有的是錢,我談的其實不是錢的問題。我最痛恨的,是有些新移民來了香港卻支持共產黨極權政府,反對自由民主及不服膺現代價值,卻領取香港福利及佔用公共資源,反過來對付香港人,蠶食香港的價值,令香港走向衰亡。至於那些過境產子的大陸人,香港可以給予私家醫療,但不應給予居留權,這需要修改《基本法》。修改憲法,是行憲的正常現象,甚至是必須的行憲過程。
無法修改《基本法》,則香港政府須採取上述的行政措施,迫使大陸孕婦來港產子規範化,而她們回內地之後,港府應保持聯繫,知悉其居港意願,及早準備,並且為內地來港定居的新移民安排宣誓歸化。宣誓歸化可以採取自願原則。新移民滿十八歲者,來港定居或取得居留權,可以自願選擇,宣誓效忠香港《基本法》裏面的憲政價值。這是一個無法律約束力但禮儀莊嚴的儀式,它可以使新移民經歷精神洗禮,充滿信心,也使得香港人不必再歧視他們為外人。以憲政精神和香港價值為族群意識之標準,這是源自盧梭《民約論》的現代社會締約方式。
中共其實不怕台獨港獨議程
在周恩來和鄧小平主政的年代,香港的城邦地位很安全,但目下的中共領袖,對香港的政策是自相矛盾,互相耗損的。在戰略上,中共繼續利用香港的自主性,但戰術上卻不斷消耗香港的自主性。中共在內地和香港,已經不自覺啟動了自滅機制,香港要小心應付,以求自保。香港保全自己,服務中共,則中共反而可以苟延殘喘,這是對中共有利的,共黨一直苦勸香港人不要「井水侵犯河水」,就是這個意思。至於香港要多一點自主性,多為他們發揮國際影響,中共倒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政權之生存而已。對於所謂台獨、港獨議程,中共是不在乎的,反而有利其延長政權壽命,中共最怕的是反攻大陸。這是中共港共自己用六千元派錢,啟動香港族群意識議程的原因。香港自治議程是不政治正確但政治安全的議程(not politically correct but politically safe)。我是反共者,老共的敵人最清楚老共的利益所在。
由於大陸不斷走錯路,也許永遠不能走入現代社會,香港人必須忘卻大陸,但香港永遠無法擺脫大陸,因為香港永遠是大陸解決各種公私問題的活口。香港必須鞏固邊界,鞏固本土文化,建立族群意識,才可以人格自主,茁壯成長,並繼續充當大陸的活口。族群意識是現代政治最險惡的議程,但也是無法迴避的議程。重申,我構思的香港族群意識,是基於儒家華夷之別,基於《基本法》的自由民主與憲政信念以及中華傳統禮義及香港現代價值,即是基於憲政信念及文化習俗(很多國家的歸化標準都是包括這兩點),而不是基於什麼血統、階級或籍貫。《基本法》不是完美的憲法,但只要嚴肅待之,充分行使,在中共的監察之下,可以弄假成真,逐步達致香港人的共同理想——建立自治城邦,在未來中華邦聯的憲政架構之內。
2011年4月16日 星期六
李怡 - 沒有塗鴉也就沒有香港未來
一名「塗鴉少女」為艾未未發聲,用一個艾未未頭像加上英文「 WHO'S AFRAID OF AI WEI WEI」的「模版」,連續幾天在港九各公眾出入地點的牆上噴出這張塗鴉作品。香港警方把這樁既可以當作刑毀也可以當作政治意見表達的小事,交予專查殺人、綁架等大案的西九龍總區重案組調查,要追緝這「塗鴉少女」歸案。有警隊中人說,「呢單嘢好明顯係政治任務」。
「塗鴉」( Graffiti)在西方已成為一種藝術。它形成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紐約,開始時它的內容有關於性的,更多是政治口號。它的興起,是被壓抑的族群(如黑人)和基層群眾的心意宣泄,有很強的反叛色彩、發洩的傾向和隨意的風格,甚至有反傳統、反社會的精神。雄心勃勃的塗鴉藝術家在紐約所有的地鐵車廂都塗上他們自己設計的圖案,他們手持裝滿顏料的噴槍同警察捉迷藏。從法律上講,塗鴉少年的行為是違法的,但許多維護他們的人則認為塗鴉繪畫是富有創造精神的紐約展現給人們的一種新的、激動人心的表現形式,是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態和心理體驗的記錄和展現。最後,反對者和維護者認同了這樣一個觀念:出於政治意見表達與藝術的目的,而輕微觸犯法律,是可以被容忍的。 1973年,塗鴉藝術第一次從地鐵圖案轉為在畫布上公開展出,到 70年代後期,塗鴉繪畫成為紐約下東城美術館的常客。塗鴉藝術推動了美國的民權運動,促使政治與社會進步,甚至也進入了時尚圈子。世界著名品牌路易.威登( LV)也出品了一系列 Graffiti手袋。
介紹以上的塗鴉藝術簡史,不外想說明,藝術的表達自由可以促進社會進步,也可以帶給社會的活躍的創意,縱使輕微觸犯法律,開明國家的司法或則不予檢控,或則法庭輕判了事。因為扼殺自由是不被社會接受的。
這次「誰在害怕艾未未」的塗鴉,從圖片看來,基本上繪畫得整齊雅觀。若警方受中國大陸政治高壓意向影響,而對這項塗鴉藝術以重案組的方式處理,那麼不但扼殺了市民的政治表達自由,也扼殺了塗鴉藝術的創意。 1999年特首施政報告說,要把香港建設成「亞洲的紐約、倫敦」。什麼是紐約?旅美敦煌畫派重彩畫家陳幼白說:「沒有塗鴉,就不是紐約了。」這句話今天可以引申為,扼殺塗鴉,就是扼殺香港的未來。
艾未未事件,任誰都看得出來,中共外交部官員及官媒所堆砌給他的經濟犯罪、性、婚外情、抄襲等等罪名,基本上沿襲中共建政以來特別是文革期間的一套,要在政治上打倒一個人,就要栽誣一些與這人的政治行為不相干的道德罪名。即使提出栽誣的官員或香港中共喉舌的打手,自己也不會相信艾未未的被捕真是出於他的什麼經濟犯罪之類。「塗鴉少女」提出的問話:「誰在害怕艾未未」,直指問題的癥結,正是掌有龐大財力和軍警特等所有專政工具的掌權者,害怕一個手無寸鐵的藝術家,只不過因為這藝術家擁有道德力量。真理和道德力量是敵不過強權的,但強權卻害怕真理和道德力量。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孫立平不久前在網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中國社會正在加速走向潰敗》,他認為對中國社會最大的威脅不是社會動盪,而是社會潰敗。動盪是指社會衝突威脅政權和制度框架,潰敗則是自身的組織或細胞出了嚴重毛病。潰敗的根源是權力的失控,是權力與市場的結合形成權貴資本主義。潰敗蔓延到社會各個領域:潛規則盛行,成為基本的為官為人之道,社會底線失守、道德淪喪,強勢利益集團肆無忌憚對社會公平正義造成嚴重侵蝕……。他認為當政者對短期問題無限誇大,對長期發展問題則麻木不仁。眼前遇到的問題,如茉莉花散步,如艾未未講幾句話,無一不是草木皆兵,以天文數字的維穩費來防止抗議之聲,反映當權者的內心虛怯;而對於關乎子孫後代、社會長遠發展問題,就一概視而不見。
中共龐大的政權力量,害怕一個艾未未;特區政府出動重案組調查一個「塗鴉少女」。中共害怕自由的聲音,港府秉承中央意旨,也要扼殺自由聲音。香港永遠地連摸一下紐約的邊也摸不上,中國大陸就更不用說了。沒有塗鴉,香港與中國也沒有未來。
2011年4月15日 星期五
潘小濤 - 一個有婚外情的三流藝術家
2011年4月15日
【明報專訊】艾未未「被失蹤」後,官方新華社先說他涉嫌經濟犯罪,後引用未經證實的網上傳聞,指艾未未涉嫌抄襲藝術家岳路平的作品,又說他的藝術水準只屬三流,相當一名業餘藝術家。網絡上也突然湧現大量有關艾未未婚外情、情婦替他育有一子的消息。看來,這是法律審判艾未未的前奏,使他變成道德侏儒,類似的做法,在對付涉貪的高級幹部時,屢見不鮮。
任何一位高幹被「雙規」(中共家法,將嫌疑人軟禁起來,在規定時間和規定地點,向調查人員交代所犯問題)後,國內傳媒立即會出他如何貪污或挪用公款,以及生活糜爛、作風腐化的報道,他如何包養二奶、以職權要脅女下屬、其情婦為他墮胎或生子等情節,儼如色情小說,既活色生香,更駭人聽聞。但到真正上庭受審時,這些色香味的內容總會付之闕如。
以上海市前市委書記陳良宇為例,在他被「雙規」不久,國內傳媒就陸續傳出他的情色醜事,說他的情婦從局級幹部、派出所所長,到大學生、模特兒,各適其適,還有一位情婦曾替他3次墮胎。但正式開庭時,這些內容都沒有出現。當然,有可能證據不足或與案件無關,但這似乎成了當局對付出事官員的程式,也就是在法庭審判前,先在道德上打倒他,讓他失去公眾的同情和支持。不僅貪官,任何政治上失勢的高幹,包括大躍進時的彭德懷、文革時的劉少奇和鄧小平,都被人以私生活及歷史問題攻擊,之後才進行政治或法律審判。為什麼這樣做呢?
無論中共內部(執行黨紀),還是公安機構的調查,都是先抓人、後找證據,人在手了,就用疲勞審訊、嚴刑迫害等,套取對方供出「犯罪事實」。這樣做的好處就是破案及定罪率很高,但冤案率也不低,而且,這種辦案方式違反憲法,屬嚴重侵犯公民權利的行為。無論貪官,還是黨政幹部,他們首先是公民,受到憲法保護,但他們被軟禁審查後,短則半年,長則十年八載的非法囚禁,像深圳市前市長許宗衡,迄今已被「雙規」20個月,仍然只是黨內調查,仍未開庭審理。
國內審判次序——道德 政治 司法
這種公然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做法,在正常情况下,必會受到各界批評和質疑。如何減輕輿論壓力呢?最佳方法就是抹黑被捕者,審判前先令公眾誤以為他是一個道德敗壞、生活腐化、貪婪成性的小人,而官方傳媒就成為抹黑行動的最佳打手(打倒劉少奇、鄧小平時,他們義正辭嚴揭發批判兩人;到兩人平反了,他們又厚着臉皮去歌功頌德)。因此,任何高幹出事,官方傳媒都會指他涉款多少、如何牟私利、怎樣包養情婦,而出事前,官方傳媒有關他的報道,全是訪貧問苦、關心百姓、嚴懲腐敗的言行。
把「準貪官」抹黑,令他們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後,官方的違法拘捕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即使不依程序也會得到諒解或支持。而且,「準貪官」傷風敗德的醜事深入民心後,其政治生命也到了盡頭,再不能對當權者構成威脅,法庭的審判就不會受到質疑和挑戰。也就是說,國內審判次序是道德、政治、司法,而香港或外國則是法庭先有判決,傳媒才能報道其種種醜聞,其政治生命才有結論。
這種抹黑手法,除了對付「準貪官」,也可對付廣受關注的異見人士。程翔曾遭遇這種抹黑,艾未未則是世界知名藝術家(全球最權威的當代藝術雜誌、英國的《藝術評論》,於2010年選出「現代藝術界最有影響力的100人」,艾高踞第13位,是華人中最高的),卻無故「被失蹤」了,當局又無法給出合理解釋,更違反自己的憲法,就只能用這種對付手法抹黑艾未未了,企圖合理化這種無理的拘捕行動!
老實說,艾未未是一流還是九流的藝術家,並不重要,他是否抄襲或包二奶,也無關宏旨,這些都可交由其他機制去處理。他有份參與「鳥巢」國家體育館的設計、他在慕尼黑的個人藝術作品展品是全球最大的,都已說明他是一流還是九流了;至於抄襲、包二奶,大可告上法庭。當局卻用這些來模糊焦點,其心可誅也,更可見他們羅織給艾未未的罪名,是何等蒼白無力!
許知遠 - 內在的恐懼
《亞洲週刊》二十五卷 十六期 (2011-04-24)
葉琳娜.波納,蘇聯傑出的人權活動家,曾回憶斯大林時代的一段往事。她父母的一位共同朋友被捕了,母親拒絕相信所謂的罪行,父親則「用奇怪的、懇請的語氣說,我又怎麼能不相信?」是啊,黨是一切的仲裁者,它設定歷史規律、決定是非、定義美醜,佔有你的生命與靈魂,難道它不能判定你有罪嗎?
二零一一年的中國與一九三零年代的蘇聯都佔據著世界舞台的中心,都被認定是為歷史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它們的輝煌也都是建立在粗暴的踐踏個人權利之上的。當然,此刻中國共產黨的意識形態的說服力與威嚇力早不能與斯大林時代相比,更與毛澤東時代相去甚遠。葉琳娜.波納的父親只能做出這無奈、自嘲式的嘆息,而中國藝術家艾未未的母親高瑛則會說「上斷頭台也支持他」,所有聽過艾未未的名字的人都不會相信中國政府「經濟犯罪」的指控。
沒人再相信黨,但黨仍決定一切,它似乎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它的發言人先是對外國記者說「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什麼法律也保護不了他」。但記者質詢艾未未的被捕時,它的發言人又說,這是依法調查,外人無權干涉中國內政。它關押著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解僱自由派編輯,拘捕網絡活躍分子,而現在是艾未未,一位聞名世界的藝術家,一位共產黨第一代革命者的後人。二十多年前,小說家王朔曾希望用「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痞子話語來結束意識形態語言,但現在黨的發言人則直接說「我是流氓我怕誰」。
是的,它似乎什麼也不怕,管你來自美國、歐洲的批評,你能奈我何。它又覺得四面楚歌,維穩經費已超過了軍費,再沒比這反映出這個政權的特質——它防衛自己的人民有甚於外部敵人。一位村長的意外死亡、大學生的一點點獨立思想、一位藝術家的直言不諱,都讓它顫慄不已、過度反應。
因為自身的恐懼,它要製造出更多的恐懼。恐懼可以消除人們的思考,打破他們的聯結,窒息他們的想像力,當每個人都是孤零零的原子時,即使遭遇再大的壓迫與苦難,也只能默默承受。
「我們覺得特別無力」,在談起艾未未時,一位二十八歲湖南青年對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你看,即使你是艾青的兒子,你在年輕人享有教主式的影響力,你的名字出現在《紐約時報》上,西方的政治人物為你呼籲,但你仍可能被隨時抓起來。而如果你是個普通人呢,你看到社會不公,你心中殘存理想,但你所有的美好願望可能在縣城裏的派出所就被摧毀了,沒人知道你的悲慘遭遇。
謊言與暴力,一直是極權體制的兩個主要支柱。在過去的十年裏,它們在中國社會的力量都在生長。一套新的謊言系統正在形成,它以民族主義、東方復興、中國模式的名義出現,它在對外事務上頗為有效,卻無法應對國內問題,暴力則更頻繁的出場。一九九二年後的中國曾變成某種「天鵝絨監獄」,全球化、市場改革、市民空間都是柔軟的天鵝絨。但現在,冷冰冰的鋼鐵欄杆再度顯露出來了。
比起這個鋼鐵欄杆,我們每個人都顯得那麼脆弱,恐懼則不由自主的鑽入我們的內心。這種恐懼有時還以縱樂的方式表現出來。整個中國社會表現出的消費浪潮、年輕一代對於時髦之物的迷戀,都像是另一種逃避,我們假裝這個壓迫的體制不存在。這恐懼代代相傳,還追隨著你到世界各地。一年前,我在倫敦的 Waterloo車站聽到一對中國年輕戀人的對話,他們二十歲出頭,一看就是這裏的留學生。當男孩子談起他在網上看到天安門事件,女孩子突然壓低聲音對他說:「你小點聲,不怕將來回不了國了。」當王丹前往劍橋演講時,很多中國學生不願意坐在前排,擔心被人記下來,對將來回國不利。要知道,他們還是相對富有好奇心的一群人。
我不知道如何清除這恐懼,因為它也伴隨著我。它與歷史、與教育、與中國社會瀰漫的氣氛都息息相關。但歷史總是出人意料,它在無能與絕望之時,經常迸發意外的希望。
埃及的變化帶來希望
在被捕前不久,艾未未在接受英國《經濟學人》雜誌的採訪時說,他對於這個政權已然絕望,他勸年輕人學好英語,移民國外。相似的建議也曾發生在二零零七年的開羅,埃及最著名的電影導演Youssef Chahine也是對一名英國記者說:「過去,我勸年輕人,不要移民,我們需要你,這個國家很美麗,現在,我對他們說,快走吧,這裏腐爛了,你留在這裏,也會腐爛的。」
類比常常不準確,但埃及的變化,的確暗示歷史的意外之處。■
許知遠,二零零零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現為《生活》雜誌的聯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時報》中文網的專欄作家。他最近的一本書《極權的誘惑》由台灣八旗文化出版。
明報社評 - 艾未未遭抹黑 國家形象蒙污
2011年4月15日
【明報專訊】內地知名藝術家艾未未被公安人員帶走,對他和其家人是遽遭橫逆,命運未卜;對其他關心此事的人,看到官方喉舌接連對艾未未施以「人格謀殺」般的抹黑,使人對內地公權力的巨大黑影,倍感不安。我們認為,艾未未和家人在此事固然備受打擊,但是當局一連串法律以外的操作,使本來已經甚為脆弱的司法制度,更受到傷害,整體國家形象也要付出代價,親痛仇快,中共應知所警惕,勿一錯再錯。
新華社指艾未未抄襲
岳路平仗義挺身否定
艾未未被公安人員帶走已經接近兩星期,他涉及甚麼罪行,到現在為止,只有官方新華社報道過,指「艾未未涉嫌經濟犯罪,正依法接受調查」,基於案情尚在調查階段,外界對案情本來無從置喙,需待公安機關提出具體說明,才可以了解事件的實質。但是,連日來,看到官方喉舌接連以「爆料」方式報道艾案,內容不但跡近未審先判,也抹黑艾未未本人和其藝術事業,這是超乎法律以外的操作,就此,在講求法治的社會不能接受。
艾未未本月3日在北京首都機場被帶走,根據內地《刑事訴訟法》,公安拘留或羈押涉嫌犯罪者時,要在24小時內通知其家屬或工作單位,但是當局未按規定辦理,已經不對;本月7日凌晨,官方新華社發出英文電訊稿,引述警方稱艾未未涉嫌經濟犯罪,正依法接受調查,這個報道,算是官方證實艾未未的去向,而且用上「涉嫌」字眼;另一家官方報章《環球時報》就艾未未被公安人員帶走,兩度發表社論,論調雖然批判傾向明顯,基本上還留有餘地,只是藉此批評西方的外交和輿論施壓,嚴重違背了法律精神,所以到這個階段,對艾未未的處理程序上即使有不對,總體還算正常。
但是,其後官方喉舌抹黑艾未未,對他進行「人格謀殺」,就接連上演。
首先是新華社發表文章,指摘艾未未曾經抄襲藝術家岳路平的作品。艾未未從事藝術創作,新華社文章要從根本上否定艾未未的用意,至為明顯。不過,岳路平並未配合新華社這次演出,公開否認艾未未抄襲其作品,認為新華社文章渲染,對艾未未不公平,岳路平並要求新華社不要濫用他的名字。堂堂權威的官方新華社,碰上岳路平這個軟釘子,可說甚為尷尬,而岳路平在此骨節眼,摒除門戶之見,仗義執言,不肯被利用為對艾未未落井下石的工具,其作為值得肯定。
其次,本港兩份報章,昨日同時引述「知情人士」,指「艾未未涉嫌經濟犯罪罪證確鑿。大量證據證明艾未未涉嫌偷稅漏稅,並且數額較大,為避免調查還試圖銷毀會計憑證」,報道雖然還有「涉嫌」字眼,實際內容卻已「罪證確鑿」,大有未審先判況味。
這兩家報章引述「知情人士」報道,「調查中還發現艾未未涉嫌重婚罪和網絡傳播淫穢物品罪」,這兩項罪名在法律上是否成立,還待檢察部門提控和法庭判決,不過,艾未未「被發現」涉及這兩項罪名,即使未審判,對他的操守和人格構成負面影響,客觀上已經起到抹黑效果。
法律以外操作
形同羅織罪名
此外,艾未未被帶走之後,網絡上出現一些對他不利的「爆料」,例如內地有網站發表大量文章,指艾未未「幫助外國勢力反華」,亦有所謂知名人士指艾未未拿外國人的錢搞政治,稱所謂「藝術家反華」就會受西方追捧云云。這類網絡言論,雖然無證據顯示與官方有關,不過,艾未未從「官方傳媒和民間輿情」所得到對待,與內地一貫打擊異己的操作,如出一轍。
艾未未的案件,內地官方可能咬定涉及經濟犯罪,具體是涉嫌偷稅漏稅,藉此搪塞打壓政治異己的指摘。本來,若艾未未案不涉政治,涉嫌經濟犯罪情節可能較輕微,但是官方和民間有意識的抹黑,卻使人感到艾未未所獲對待,踰乎涉及經濟罪案者。
新華社乃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以內地對宣傳機器的重視,新華社的舉措絕對反映官方意志,它抹黑艾未未不遺餘力,使人感受到艾案並非經濟犯罪那麼簡單。內地出動國家機器來打壓一名藝術家,對於艾未未雖然是不可承受之重,不過,新華社淪為「打手」,其形象也受損害。[Vic:此言差矣,數十年來,新華社就是中共暴虐統治的核心工具之一。無恥的機構沒有形象可損害。]
艾未未所涉及案情,還待當局公布,以他近年涉及的維權活動和參與追查四川地震暴露的豆腐渣工程等,使人很難相信他現在失去自由,純屬涉嫌經濟犯罪。現在,境外各方無法改變艾未未的命運,但是內地當局若要人們相信處理艾未未乃依法而行,並使人信服,就要拿出證據來。我們認為,在公布案情之前,勿再抹黑艾未未,因為若還有法律以外的操作,只是反映當局在羅織罪名,不但使人對內地的手法倍感不安,當局實際上也是自暴其短,坐實政治打壓的污名。
歡迎回應 editorial@mingpao.com
2011年4月14日 星期四
賀衛方 - 為了法治,為了我們心中的那一份理想
——致重慶法律界的一封公開信
2011年4月12日
文章出處:賀衛方博客(http://blog.sina.com.cn/heweifang)
尊敬的重慶市法律界各位同仁:
一年多來,我一直想寫一封公開信與各位交流一下關於重慶「打黑」的看法。不過考慮到自己在博客等媒體上對於某些事件已經作出過不少評論,擔心「說三道四」,饒舌惹厭,也就作罷了。但是,最近重慶的某些走勢令人頗感焦慮,如鯁在喉。在我看來,在這座城市裏所發生的種種,已經危及法治社會的基本準則,作為一個法律學者尤其是一直參與司法改革的學者,我覺得,公開地把自己的一些困惑和批評意見發表出來已經成為一個緊迫的義務。
促成我寫這封公開信的另一個因素是,重慶是我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學的所在地,是我魂牽夢縈的一座城市。1978年,經歷了「八千里路雲和月」,在歌樂山下的這座校園裏,自己開始了此後的法學生涯。當年上學的時候,我們的老師們也剛剛從「十年浩劫」中備受壓制的狀態裏回到校園,談起文革期間無法無天、生靈塗炭的一幕幕,一些老師不禁淚灑講壇。其實,我們這些學生也都是文革的親歷者,所以每個人都是何等地珍惜法學這門專業。我們憧憬著祖國法治建設的前景,盼望著能夠早日投身到這樁偉大的事業中,為保障公民權利與自由作出貢獻,並下定决心,絕不讓文革悲劇在這片土地上重演。
然而,時過三十多年,我們多麼熟悉的這座城市裏卻發生了很多事情,令人恍然有時光倒流、文革重演之感,法治的理想正在淪喪。是的,我指的正是已經持續兩年多的「打黑除惡」(當然也包括「唱紅」,不過「唱紅」這裏就暫時不討論了)。在整個「打黑」行動中,我們看到了運動式執法和司法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在短短八個月的時間裏,當局發動社會密告(所謂「群眾來信和檢舉」),抓獲「涉黑」人員近五千人。隨之而來的是數百個「專案組」突擊工作,以「重慶速度」批量化地逮捕、起訴和審判。文強案二審之前出現在最高人民法院官方網站上的王立新法官的日記清楚地表明,公安、檢察和法院之間是如何不分彼此、聯合辦案的。不僅如此,所謂「大三長會議」幾乎是公開地登堂入室。對於一些重大案件,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公安局局長開會協調,導致案件還沒有開審,判决結果就提前决定了。最後的審理過程就是走過場。制度設計中所追求的三機關相互制約機制也就完全失靈了。各位同仁,你們不覺得這種做法完全違反了我國憲法和刑事訴訟法所明確規定的檢察權和審判權獨立的準則麼?
在李莊案的審判過程中,我們分明看到,法庭基本的中立性已經蕩然無存。庭審中,李莊及其辯護人請求證人出庭接受質證。我相信主持審判的付鳴劍法官深知這種當面質證的重要性,因為你在西南政法大學的碩士論文研究的主題正是證人出庭作證的必要性。然而合議庭卻拒絕了被告方的要求,理由居然是證人不願意出庭作證。請各位查一下刑事訴訟法,有沒有證人出庭與否取决於他或她的意願的規則?况且該案的七位關鍵證人均在重慶執法部門的羈押之下,他們提供的書面證詞很可能出自於刑求或其他威逼利誘,必須通過面對面的核查印證,才能讓李莊究竟是否唆使相關人員做偽證等真相大白。然而,江北區法院——這是我當年大學實習的地方——卻硬是僅僅憑藉這些無法質證的所謂證詞作出了有罪判决。
在該案二審時,出現了極其蹊蹺的一幕:李莊由一審絕不認罪到二審時突然完全認罪。我們無力深究這戲劇性轉變背後的影響因素,不過當法庭宣布由於李莊的認罪,將刑期由兩年六個月改為一年六個月時,李莊明顯表現出受騙後的屈辱和憤怒,他大聲說:「我的認罪是假的。希望法庭不要給我按認罪處理,認罪是在重慶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誘導之下進行的」(據「經濟觀察網」2010年2月9日報道)。李莊的言辭表明,他仍然沒有認罪。這樣一來,依據他認罪因而減輕處罰的二審判决就被釜底抽薪了。作為一個公正的法庭,必須立即宣布暫緩作出二審判决,查清李莊認罪是在自由意志支配的行為,還是確有背後交易導致以認罪換緩刑。無論如何,既然李莊已經明確地拒絕認罪,二審合議庭需要在這一新情况出現之後作出新的判决。如果法官們確認一審所認定事實無誤,那麼就應該改為維持原判,而不是減輕處罰。當然,如果存在著警方和檢察機關誘騙認罪的情節,法院也需要追究相關人員妨礙司法的罪責。但是,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卻任由法警將正在怒吼的李莊拖出法庭,對於合議庭依據虛假認罪基礎上的判决無動於衷。這又是為什麼?
看得出來,圍繞著李莊案的審判,重慶方面做足了「功課」。法學界也無法置身事外。庭審現場,有學者應邀旁聽。12月30日的庭審持續到凌晨一點多。接近尾聲時,在法庭樓上的一間可以通過視頻直播看到庭審現場的會議室裏,「有關部門」連夜召開法學專家座談會。「有關部門」是哪個部門?深夜被叫來參加座談會的西南政法大學教授梅傳強告訴《南方周末》,是重慶市政法委召集的。第二天,《重慶日報》便刊出了庭審紀實和學者們力挺這次審判、批駁李莊及其律師在庭審中所提出各項質疑的發言摘要。基層法院的一次審判,直轄市的政法委親自主導,星夜召集學者座談,市委機關報第一時間為之造勢。面對這一切,若還有人相信這樣的審判以及後來重慶第一中級法院的二審有一絲絲審判獨立、程序正義的意味,那實在是天真到可笑的程度了。
問題在於,假如沒有法律界的配合,這一出出司法鬧劇又如何可以順利上演?參與者也許會辯解說,在目前的體制下,個人即便內心有疑問甚至抵觸,但是你如何抗拒這種壓倒性的支配力量?誠然,這是一件十分糾結的難題。但是,在消極順從與積極迎逢之間還是有著清晰的界限。某些受過嚴格法律訓練的檢察官那種罔顧法律概念,創造性地為一些非法行為背書的行為,實在令人齒寒,也可以說是法律教育失敗的象徵。
這裏還要特別表達對於重慶法學界某些學者的失望之情。如果說實務界由於身份困難而不得不聽命於上峰的話,學者們卻完全可以保持最低限度的獨立性。對於踐踏法治準則的行為,也許你不願意發表直率的批評,但至少還有保持沉默的權利。世界不少國家的法律史表明,在維護法治基本準則方面,法律學界都承擔著為實務界提供理論和知識後援的使命,同時也肩負著耶林所謂「為法律而鬥爭」的神聖義務。面對干預司法獨立、違反法律程序、損害公民權利與自由的行為,學術界需要作出清晰而堅定的批評和抵制。但遺憾的是,一些學界同仁不此之圖,反而在一審判决尚未作出的時候,就在官方報紙上集體合唱,發表對於五個程序事項一邊倒的言論。你們可以看一下隨後網絡上各方人士如何評論,給學界尤其是西南政法大學帶來了怎樣的聲譽損害。我不明白,促使諸位做這樣事情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最後,我要對重慶公安局王立軍局長說幾句話。2010年11月,你被西南政法大學聘為兼職博士生導師,我恰好也是母校的兼職博導(查簡歷,還獲悉你也是北大法學院刑法研究所的研究員,足見我們的緣分不淺),所以這裏不妨做些學者間的交流。雖然只是公安局局長,但由於重慶當局將「打黑」運動作為工作的重點,你的角色就特別凸顯,可謂舉足輕重。對於你主導的這場雷霆萬鈞的運動,我頗有一些擔心。一是指導思想上如果存有淨化社會的觀念,結果可能是危險的。人性總有某些無從改變的特性,一個健康的社會也許只能對於某些人性的弱點採取容忍的態度。况且秩序與自由有著內在的緊張,過於重視秩序,未免偏於一端,令自由受到減損。
第二,儘管我們都痛恨黑社會,也贊成以法律制裁這類犯罪行為,不過還是要看到,黑社會在重慶能夠發展到你們喜歡聲稱的那種可怕程度,那一定是我們的「白社會」出了嚴重問題。例如司法不彰,企業界只好依賴法外手段保證交易安全。打黑固然必要,但治本之策卻是健全政府依法行政和司法正義的相關制度。
第三,假如政府在懲罰犯罪的過程中使用非法手段,例如刑訊逼供,剝奪嫌疑人的訴訟權利,甚至讓那些從事刑事案件辯護的律師提心吊膽,朝不慮夕,勢必會帶來嚴重的後患。政府用非法手段打擊犯罪令人產生某種不好的感覺,那就是「以黑制黑」,強權即公理。而且,過於嚴厲的懲罰損害了人們的平等預期,對國家心存怨恨的已决犯親屬以及將來出獄的人們將形成一股可怕的反社會力量。多年來,很多非常惡性的犯罪的作案者都是此前「嚴打」中受到過於嚴厲打擊的刑滿釋放者。你從事公安工作多年,對此一定有比我更多的瞭解。
第四,儘管在現行體制上,公安機關具有超越司法的強勢,但是,你作為一個兼職法學博士生導師,我相信一定會理解,法治國家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警察權要受制於司法權;公安需要尊重司法權,要接受檢察機關獨立的監督和審查,要維護法院和法官的獨立性。其實,尊重獨立司法對於手握大權的人一樣重要。文強在炙手可熱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這種獨立性的價值,但一旦淪為階下囚,他也許幡然醒悟,深刻地感受到,沒有獨立的司法,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各位同仁,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時時會想到死亡這件事。雖然相關數據沒有全部公布,不過自從「打黑」以來,文強之外,在重慶還有不少人被判處死刑。人都不免一死,由國家公權力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畢竟是很重大的事情。在網上看到你們的城市組織市民唱「紅歌」的圖片,真是紅旗招展,滿目赤色。旗幟的顔色也是血液的顔色。「唱紅」與「打黑」兩者行為都以同樣的顔色鋪陳渲染,令人不禁產生複雜的聯想。不過,無論是權傾一時者,還是屈辱偷生者,生命注定是朝向死亡的。那些死刑犯不過比活著的人早走一些時日。砍頭和槍殺都會留下可怕的傷痕,不過,那卻是一種無需治療的創傷。古希臘偉大的戲劇家索福克勒斯對此看得很清楚,容我把他的詩句作為這封信的結語吧:
等冥王注定的命運一露面,
那時候,沒有婚歌、弦樂和舞蹈,
死神終於來到了。
一個人最好不要出生;
一旦出生了,求其次,
是從何處來,儘快回到何處去。
等他度過了荒唐的青年時期,
什麼苦難他能避免?
嫉妒、决裂、爭吵、戰鬥、殘殺接踵而來。
最後,那可恨的老年時期到了,
衰老病弱,無親無友。
願各位幸福,並致法治的敬禮!
2011年4月12日
附注:作者歡迎傳統媒體和網絡轉載本文,尤其歡迎重慶市媒體轉載,無需徵求同意。
2011年4月13日 星期三
吳志森 - 「特立獨行」在中國是一種罪行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13日
艾未未失蹤已超過一星期,家人還未收到任何正式的官方通知,人是給公權機關扣留了?還是給綁匪擄走了?即使家人帶同律師到公安部門查詢,還是不得要領。中國法律規定,公民被拘留二十四小時內要通知家人,七天內要提出起訴,否則就要放人,但包括艾未未在內的中國維權人士,共超過一百二十人,有些已失去自由整整一個月了,但仍是音訊全無。發生這種情況,根本是家常飯,先不說中國司法是否獨立,審訊是否公平公正,單單看合乎程序公義這個最基本的法律要求,就知道中國的公檢法系統是如何的無法無天。
官方的正式通知隻字沒有,但道聽塗說的傳聞卻遍地開花,不但網上的五毛黨空巢而出,對艾未未極盡抹黑,官媒喉舌,竟然不顧身份,重複這些網上炒作,對艾未未進行人格謀殺。
最先出招的是官方喉舌《人民日報》旗下《環球時報》的社評:〈法律不會為特立獨行者彎曲〉,「他反藝術傳統,喜歡出『驚人之語』和『驚人之舉』,也喜歡在『法律的邊緣』活動,做一些普通人搞不太清楚『算不算法律上出格』的事。」「他很多時候離中國法律的紅線不遠,或許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但只要艾未未不斷『往前衝』,他有一天『觸線』是很可能的事。」
只看這幾段充滿中國特色法治觀的怪異邏輯,已夠人笑出眼淚。「驚人之語」和「驚人之舉」等於犯了法嗎?「法律的邊緣」「法律上出格」究竟具體犯了那條律法?《環球時報》社論洩露了國家機密:艾未未根本沒有犯法,只是「驚人」「出格」「邊緣」而已,如果「不斷往前衝」「觸線是很可能的事」,等於說,艾未未還未觸到法律的紅線,有哪條法律規定,沒有犯法都要被拘禁?除非「特立獨行」「桀驁不馴」在中國是一種罪行!
艾未未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家,試問哪個稍有名氣的藝術家不是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呢?如果只是聽聽話話,只懂按着官定的主旋律轉,不敢越雷池半步,水平和成就永遠有限,根本配不上藝術家之名。
你可以說《環球時報》只是邊緣報紙,作不得準,那麼權威的新華社呢?日前發表過萬字的長篇英文稿,竟然引用無法證實的網上傳言,說艾未未逃稅、抄襲、侵吞款項,還引述一些不知身份的所謂藝術評論者,批評艾未未的作品只是二、三流,沒有藝術價值。
這種抹黑手法其實沒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要打倒誰,先把他的人格謀殺掉,文革時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扣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基本上是同一思路,意想不到的是,四十多年了,仍然陰魂未散。
眾所周知,艾未未是為公義維權得罪了當權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極可能會以「經濟犯罪」被起訴。艾未未「失蹤」引起全球反響,已令這個財大氣粗的崛起大國蒙羞。
吳志森
資深傳媒工作者
2011年4月12日 星期二
李德成 - 論中國人的質素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12日
早一陣子的日本大地震,引發了一場中日兩國人民質素的大辯論。有論者認為日本人面對大災難的從容不迫表現出人民的高質素,反對者則認為日本人的冷靜是因為冷血和殘忍的民族性。
但我認為,表現中國人的低質素,不但是在面對大災難時的手足無措,還在於面對暴政的容忍度。中國的大型抗爭運動時有發生,但大多是地區性的,而且很多情況是抗爭者有切身利益。選擇袖手旁觀的經常是大多數,而其中更有不少是在埋怨抗爭者的強出頭,影響了他們的生計。像胡佳、譚作人、艾未未、劉曉波等完全沒有切身利益的抗爭者,是少數中的少數。中國只有這麼一點正義人士,是中國人的悲哀,而對他們的迫害只能產生這麼少人對共產黨反感,更是中國人的悲哀。《環球時報》說,艾未未事件對艾未未來說是一件大事,但對中國來說是一件小事,而且很快就會被忘記。若果真的是這樣,我們只能說,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中國人之不被世人尊重,是自找的。
共產黨經常有一種說法,中國的問題,如寃案等,是各國都有,特別是發展中國家,是不能避免的。如中聯辦的郝鐵川就說:「由於地方保護主義、外力不當干擾、司法人員素質參差不齊等諸多原因,一些寃、假、錯案時有發生。上述民主、法治和人權發展方面的不足,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但我認為這是世界各國和地區發展過程中都要經歷的階段,都會碰到的問題,並非中國獨家所有。」
這種話,是只能出自人民懷着寬恕對共產黨說的,絕不能出自共產黨自己。因為所有的寃案,都是共產黨在有意識下做出來的,並不是無心之失。你當然不能自說自話的說是情有可原,自己犯了法,自己再判自己無罪。你既然承認有寃案,並且知道是自己一手做成的,就應該首先道歉,並承諾不會重犯,那寬恕之門才有機會打開。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政府可以無恥到承認錯誤,但拒絕道歉,更若無其事地繼續犯同一錯誤。
你即使不認同胡佳、譚作人、艾未未、劉曉波等人的作為,但對共產黨的不法行為卻絕不能坐視。即如今次艾未未事件,自艾未未被帶走後,家人完全沒有他的消息。到公安局查詢,也不得要領,反而是在外國記者質問下,由外交部發聲明指艾是因經濟犯罪而被調查。這些行為明擺着違反中國的法律。公安局若真的不知艾的下落,就應該以失蹤人口立案調查,單答一句不知道,是明擺着耍艾家。而外交部既然知道案情,為甚麼不告訴艾家關於艾未未的下落?這樣不讓家人知道艾的下落,是和綁架沒有分別。中國人,是時候表現出一點普世的價值觀,不要再對暴政視若無睹了。
2011年4月11日 星期一
吳靄儀 -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報專訊】很喜歡艾未未。我不熟悉他的藝術作品,不熟悉他的身世背景,但非常欣賞他的作風言行,每次看關於他的報道,都由衷讚歎﹕好漢!他為劉曉波站出來說話,簽署聲明,表示願與劉曉波共同承擔責任,要是劉曉波被打入監牢,他也陪他坐牢。他在法院門前抗議,一無所懼,理直氣壯。
喜歡艾未未的樣子,祥和正氣,高大威武,「不怒而威」,想必是這樣的了。想他必定有憤怒的時候,但我所見的照片或電視畫面,艾未未即使是憤怒,他的憤怒也不是受壓迫的小民的委屈和悲憤,而是愛深恨切那種憤怒,是為矜憐弱小而發的憤怒。我覺得他才是真正的貴族,因為他從不覺得要保護自己。
艾未未「失蹤」的幾天,報章上接連大幅刊載關於他的報道,其中有一段,刊出了他和十來個漢子全裸跳高的照片,題解是「不再擋(黨)中央」,不管政治寓意如何,在這個動作中,他已充分而直接地表達出一種自由奔放,慶祝人類與生俱來的自由權利。在這點上,西方藝術與中國文化藝術同出一轍,道家的逍遙遊令人神往,魏晉名士的不羈與風流蘊藉,我們自小熟習。
我敬佩艾未未的母親高瑛為兒站出來說話﹕「我的兒子最優秀,最棒!上斷頭台也支持他!」優秀的兒子,是我們中國傳統的優秀母親養育調教出來的。我們的民間故事,充滿了英雄背後堅強地支持他們做正義之事的母親。膾炙人口的琴曲《廣陵散》,敘述聶政刺韓王的故事。聶政為免連累家人,自毀容貌,使人不能辨認,他行刺失敗喪生,棄屍於市,他的姊姊就跑到屍體旁邊,公告天下,這是她的弟弟,他叫聶政,因為她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他的英雄事跡青史留名。
高瑛與艾未未,是古往今來中國人的精神貴族,將生死置諸度外,赤條條來往無牽掛。我衷心向他們致敬。時代進步了,我們的國家民族,原本不應再需要有荊軻聶政,不需要有廣陵絕響的嵇康,艾未未、劉曉波、趙連海的最終命運,會告訴我們現代的中國有沒有真正走出專制獨裁的黑夜。
孔捷生 - 紅色恐怖時代來了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11日
艾未未被捕,象徵紅色恐怖時代的開始。這個盛世中國很可憐,當強國聖君更可憐,今歲倒春寒,胡錦濤如履春冰,被維穩大業折騰得神經衰弱,瀕臨發瘋。有一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牢裏還不夠,再塞一堆人進去陪他,今春被抓的政治異議者名單已一長串。這來自本朝核心「寧可看敵情重些,出手要重些」的聖諭,只要有人喊「狼來了」,不管見沒見到狼,也必須當作狼真的來了。
緣何說抓艾未未是紅色恐怖的象徵符號?他是全球百名藝術家唯一上榜的中國人;他的國際影響力不比劉曉波小,在國內影響力比劉曉波更大,此乃藝術家面對公眾時獨具的魅力使然;他沒有簽署《零八憲章》;他不鼓吹中國茉莉花革命;他背後沒有任何團體和「國外勢力」;他沒有任何政治綱領、口號,只爭取落實聯合國人權公約和中國憲法規定的公民權利;他沒有任何金錢物質許諾,汶川地震、毒奶風暴、上海靜安區大火、錢雲會命案,艾未未所發動的公民獨立調查,總有許多志願者提着腦袋前來效力;艾未未所到之處,總有老百姓保護他的安全。
艾未未是一個世界公民,他在紐約參加過多次民眾示威,抗議海灣戰爭;抗議員警過度使用暴力;為流浪漢維權;他在示威中焚燒美國國旗,堆積垃圾路障;他拍下紐約員警毆打示威者的視頻,送給媒體和美國民權協會,致使施暴的員警被解職,警察局長被處分……艾未未在美國活得好端端的,卻終於被祖國的專政機關抓起來了,他的祖國從此進入紅彤彤的恐怖時期。
為了給這輪紅色恐怖造勢,新華社說艾未未「涉嫌經濟犯罪」,顯然此乃預定的辦案路線圖;但《環球時報》社論〈法律不會為特立獨行者彎曲〉這篇奇文,卻特製出「特立獨行」和「桀驁不馴」的罪名,這是漢語以及中國文化的恥辱,惟獨不是法律的恥辱,因為大陸法律本來就無恥,何來恥辱?
姜瑜金句「法律不是擋箭牌」言猶在耳,當權者卻扯起法律來。艾未未犯了哪條法律?上面其實未想好,但《環球時報》已預告:「很快會明瞭」。經濟罪?特立獨行罪?抑或桀驁不馴罪,那不重要,重要在於艾未未已是板上釘釘的罪犯,安上這條或那條罪名,有甚麼關係?大陸法律可以為黨和政府彎曲,為權貴者彎曲,卻絕不會為被統治者彎曲。艾未未被非法綁架多日,就算是合法拘留亦早已逾期;趙連海被幽囚在家一個多月;劉曉波妻子劉霞「被失蹤」至今,這時候中國法律不是為專政工具彎曲了嗎?
記住姜瑜另有下半截金句:「甚麼法律都保護不了你!」這還是對洋人記者說的,艾未未持中國護照,是我朝臣民,法律保護不了你,美國綠卡保護不了你,更不要說連美國綠卡都沒有的劉霞和趙連海。如此鐵桶江山,把異議人士都抓光,連「特立獨行」和「桀驁不馴」都是罪,這不是紅色恐怖,還能是甚麼?
盧峯 - 拘留、抹黑、孤立外還有甚麼毒招
中國經濟真的強大了,中國政府手頭上的錢的確多了,中國在世界的影響力委實提升了。但這一切物質上的進步都沒有改變北京當權者的本質,都沒有讓當權者變得更文明。甚至可以說,富起來了的北京當權者比以前更卑鄙,比以前更不懂得尊重人民的尊嚴,比以前更肆意踐踏人民的自由與權利。
敢言的行為藝術家艾未未先生在沒有確實罪名,沒有確切罪證的情況下被當權者拘捕扣留已超過一星期。除了經辦案件的人員及政府高層外,誰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誰也不知道他所犯何事,誰也不知道他的案子將如何處理。即使家人不斷到公安機關查詢,不斷向知情人士打聽都不得要領,都無法知道他是否一切安好。艾未未母親已因此而焦慮不已,身體健康受到影響。
然而,這種鬼鬼祟祟的拘捕手法,這種跡近綁架的手法只是一連串打擊踐踏艾未未的序幕。接下來便來個「人格謀殺」,當權者開始利用手上強大的宣傳喉舌抹黑、醜化艾未未的人格及作為。首先是外交部發言人在沒有任何根據證據下「證實」艾未未因涉嫌經濟犯罪被調查。接着,官方喉舌新華社發表文章,引用一些網上未經查證的消息及批評,指控艾未未逃稅、抄襲及侵吞藝術界資金;又引述一些不知名的內地藝術家貶低艾未未的成就,認為他只是個三流藝術家,成就遠不及父親──著名詩人艾青。艾未未的藝術成就有多高當然可以討論,有藝術工作者批評他只是三流人才也不奇怪;但當權者已把艾未未關起來,艾未未根本連反駁、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任由一眾網上匿名人士抹黑、中傷。更重要的是逃稅、抄襲、侵吞他人資金都是嚴重的刑事罪行,足以摧毀個人的前途與名聲。新華社居然拿網上未經查證的材料及流言指控艾未未犯罪,居然在沒有任何確切證據就提出極嚴重的指控。這不是在混淆視聽,「謀殺」艾未未的人格嗎?
除了拘捕、抹黑外,北京當權者還有一記毒招,那就是孤立!艾未未是個有心人,對敢於站出來維護公民權利,維護弱勢權利的人都會慷慨支持,有時是聲援,有時是提供各種各樣的實質協助。此所以他跟內地很多維權人士都成了好友,包括為毒奶粉案受害人奔走的趙連海。今次艾未未出事,他的朋友包括趙連海一一站出來聲援,公開要求北京當權者盡快釋放他,以免激化社會矛盾。只是,中國政府不但容不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不但容不下有獨立思想的公民,更容不下路見不平的仗義精神,更容不下有難同當的朋友情誼。聲援艾未未的聲音一一被遏止,支持他的人一一被鐵拳與巧言勸退。就這樣,艾未未變得孤立無援,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跟武裝到牙齒的當權者對抗。
顯而易見,北京當權者今次拿艾未未祭旗,目的是在社會製造白色恐怖的氣氛,警誡所有維權人士不要再挑戰政府,不要再仗義執言;否則不但會像艾未未那樣突然人間蒸發,更會被當權者的爪牙弄的身敗名裂,更會被當權者弄的孤立無援,失去朋友、社會的聲援與支持。
但是,沒有人敢仗義執言不等於社會就和諧了,不等於社會矛盾就消失了。當艾未未、趙連海等都不能再發聲,都不敢為不公義的事打抱不平時,人民的怨氣與怒氣只會無處宣洩,最終來個總爆發,殺當權者一個措手不及,令社會難有安寧!
2011年4月10日 星期日
釋放艾未未!
2011年4月9日 星期六
李怡 - 擺脫忍耐和趨炎附勢的中國人味道
香港蘋果日報 蘋論 2011年4月9日
「但是有人害怕光/有人對光滿懷仇恨/因為光所發出的針芒/刺痛了他們自私的眼睛/歷史上的所有暴君/各個朝代的奸臣/一切貪婪無厭的人/為了偷竊財富、壟斷財富/千方百計想把光監禁/因為光能使人覺醒……」──艾青:《光的贊歌》
前天某香港的中共喉舌,刊登一大篇的「來論」,題目是:〈李怡沒有一點中國人的味道〉,指斥筆者星期三講孕婦潮的蘋論,並大翻筆者此前所寫文章的舊賬。論點固不值一駁,但題目倒是筆者所喜,因為筆者一世為文,所努力的方向,正是要擺脫中國人的味道。
什麼是中國人的味道呢?魯迅的精神勝利法、柏楊的髒亂窩裏鬥已眾人皆知,而林語堂的著作《中國人》,則講得很全面。他說中國人做人處事,圓滑、內斂,善於察顏觀色,迂迴曲折,老成世故,講究城府。他認為中國人的忍耐,乃是一大惡習。「中國人容忍了許多西方人從來不能容忍的暴政、動盪不安和腐敗的統治。」中國人一向認為,只要你能夠承受這些苦難,苦難相對你來說就會減少一些。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因此,活在中國,要學會忍辱負重,學會屈辱而卑微地活着。就像電影《芙蓉鎮》中的主人公所說:「像畜牲一樣活下去」。這種忍耐,就成為暴政得以不斷延續的原因。
中國人這種忍耐,實是壓抑着人們本性中對快樂、自由的追求,也壓抑着人們對不公平不公義事情的抗爭和發聲。然而正如艾未未說:「自由就像風,怎麼去阻止它?」面對中國越來越嚴重的腐敗,艾未未對媽媽高瑛說:「如果大家都不發出點東西來,腐敗就會愈來愈厲害,像上海的大樓(指 11.15大火),如果你不做,還會出現,如果大家都是這樣子看見了卻不說,明哲保身,那麼這個國家和社會還怎麼向前走?」
當豆腐渣校舍,毒奶粉,大量的拆遷,貪腐虐民,暴政發展到讓人活不下去的程度,儘管中國人的味道是忍耐,但慢慢有些人就忍無可忍了,他們抗爭,或有人見義勇為為他們發聲,要討回公道,要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像趙連海,不過是一個原來不想惹事不想挑戰威權政治的普通人,只是出於愛護兒子的天性,要討回公道和應得的權利,竟被強權以莫須有的罪名判刑。在香港和海外的聲援下,強權要他妥協以不上訴來換取保外就醫,他也忍了,但實際上雖保外卻仍然受監視,仍然沒有真正的自由。直至曾為他發聲的艾未未又莫須有地被捕,趙連海這個老實人也就豁出去了,他淚漣漣地為自己也為艾未未提出訴求。
趙連海呼聲,不過是如魯迅所說,被壓痛了叫一聲而已。不過,叫一聲已顯示要擺脫忍耐這種中國人的味道。艾未未,趙連海,冉雲飛,滕彪,許許多多人都為不再忍耐而付出代價,茉莉花被禁止開放以來,已有上百名維權人士被捕。
他們的被捕,也喚醒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要擺脫老派中國人的味道,不再忍耐了。儘管被中共嚴控,為了聲援艾未未,大陸網民通過「翻牆」,紛紛在網路發聲。新浪微博上,不少人把自己的代號改成「你就是下一個艾未未」、「此刻我叫艾未未」、「立即釋放艾未未」等,此外還有上千位網民進入推特連署,要求大陸當局立即釋放艾未未。
香港曾經基於天性聲援過趙連海的人大政協們,現在他們的天性消失了,他們不講是非,只談趙連海會不會又進監牢。民建聯的葉國謙甚至說,趙連海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任,認為他「介入了很大政治問題,不是簡單的權益爭取」。議員梁美芬則說,保外就醫的人士切忌談論自己的案件。
艾未未以下這段話,希望香港某些政客看一看,想一想:「這個政權由一些最不要臉的說謊者擁戴着,他們靠幫腔說謊、蔑視羞辱良知,享受着獨裁統治下的優惠,這些人是要受到審判的。這個政權的末路必然是伴隨了無盡的羞辱和悲哀。」
這些最不要臉的說謊者的中國人味道特強。不僅是忍耐,而且是隨着絕對權力而埋沒天性一味趨炎附勢。是依附權勢的中國人味道,但不是人的味道。
「我知道我兒子是什麼人,他是規矩人」
在高瑛眼中,艾未未生活簡樸,被扣上經濟罪名令她吃驚,「他生活太一般了,開的是最普通的車,穿的都是草根的衣服。他的錢都是賣作品來的,資金怎麼流動我不知道,我也不花他的錢。以前他每月還會給我1000元的生活費,兩、三年前我說我不要了,我有稿費,再說你負擔也很重。他要是經濟犯得有錢吧?那我肯定得要點啊!」
高瑛自責,平時對兒子不太留心,「可這些天我整個腦子都是未未,從他出生、上小學、中學、大學,到現在事業這麼有成就,卻突然不見了,我整個回憶了一遍。」她說,1957年艾未未出生時,正值內地「反右派」,她身體也不大好,初悉懷孕時曾想過不要這孩子,「可他爸爸說,『這是我們的作品,不能把他(她)做掉』。現在想想,我如果當時不生他,他今天是不是就不會像這樣受苦了……」老人泣不成聲。
高瑛直言,這輩子家裏出了三次事,前兩次是丈夫「反右」和文革期間被批鬥,第三次就是兒子被抓,「艾青解放前就坐過國民黨的黑監獄,他據理力爭,未未這點很像他爸爸」。
高瑛要求當局告知艾未未的狀况,「抓兒子得跟他媽媽說說吧?哪怕犯了一千條罪,你告訴我啊!現在音信全無,真是太過分了!」高瑛說,她知兒子查豆腐渣工程、為維權律師譚作人奔走,「我完全支持他」。她亦從他人處得悉趙連海挺身呼籲釋放艾未未,「以前我不知道他,我想他這次站出來,不僅是出於報恩,也是出於正義」。老人家說,現在已顧不得自己的身體,「大家都在討論艾未未,說明他做的事都是中國政府不高興、但得到老百姓擁護的事。為了營救兒子,我什麼都不怕……」
明報記者
潘小濤 - 艾未未與劉曉波 有何不同?
【明報專訊】艾未未被捕,跟劉曉波被判監11年,有什麼不同?艾未未會否也會被重判?
表面上,兩人有不少相似之處:大家都批評中共;同是不容於北京當局的人;都是因言獲罪。但實際上,艾未未被捕所揭櫫的問題,特別是人權和言論自由,都比劉曉波案嚴重很多。
劉曉波是一位作家、大學教師,他有自己的政治綱領,期望中國落實憲政民主,他發起的《零八憲章》正是要實踐自己的政治主張。雖然劉曉波的政見溫和,也沒說明要推翻中共政權,《零八憲章》的內容也跟中國憲法相差無幾,但一旦實行其政治主張,必定會顛覆現制度,中共權力也會被限制,最後甚至失去執政權。中共才認定劉曉波在搞政治顛覆,因而施以重手。
「中國社會的特立獨行者」
艾未未呢?他不僅有深厚的家庭背景,父親艾青是三四十年代名重一時的詩人,曾任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共的副部級幹部,總理溫家寶就曾公開朗誦艾青的詩《我愛這土地》:「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來表達愛國之情)。艾未未自己也是一位名氣很大、很有影響力的藝術家(前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陳丹青稱艾未未為「中國的安迪華荷」),更是一個堅持人性個性和追求自由的人,套用《人民日報》轄下《環球時報》的社論所言,他是「中國社會的特立獨行者」。從艾未未的言論、藝術作品,他個人的經歷,這句評價確實很中肯。問題是,我行我素、獨立特行就該被鎮壓嗎?
或許他的言論很激烈,狠批中共為打壓知識分子不斷以言入罪,甚至說「這個政權由一些最不要臉的說謊者擁戴着」;他也用藝術作品,對種種社會不公義、政府濫用權力等醜事,冷嘲熱諷,以彰顯制度的荒誕!這些言論當然會惹怒當權者,但毛澤東說「言者無罪、聞者足誡」,溫家寶也表示要創造條件讓人民批評政府、監督政府,《環球時報》那篇社論還以「公眾通過互聯網發表意見蔚然成風」來說明中國的人權發展與進步,又怎能因為幾句刺耳的批評而隨意抓捕公民呢?更何况艾未未既不涉足政治,也沒有政治綱領,只是行使表達的自由,這樣就被無故失蹤,5天後被指涉嫌經濟犯罪,其荒謬程度,更甚於其作品。
預示中共全面收緊言論空間
如果說劉曉波的聖誕審判,預示着北京當局全力鎮壓政治異見人士,防止政治顛覆,則對艾未未的打壓,預示着中共全面收緊言論空間,就連譏諷、嘲笑也不再容忍了。
北京奧運之前,為了營造祥和的氣氛,為了「給中國一個機會、還世界一個奇蹟」的口號,當局在政治控制、言論空間作出了很多妥協,外國記者可在中國自由採訪,又解封大部分的外國敏感網站,還開放了3個示威區。但奧運之後,不僅一切回復舊觀,政治打壓甚至比以前更甚。南京大學教授郭泉、劉曉波、黃琦、譚作人都是奧運後這波鎮壓行動的表表者,甚至連出獄的維權律師高智晟也遭到長年獄外監禁,這樣的政治高壓,延續到近日的茉莉花集會。
今天,北京當局對艾未未這樣一個「獨立特行」的人施以懲戒,無異於告訴13億中國人:你們不能出格,不許特立獨行,只能統一思想、統一行動,千篇一律做黨奴。雖然不像文革那樣,對不聽黨話、不跟毛主席走的人視為「敵人」,對他們施以「人民專政」(打倒鬥臭關進牛棚),但本質是一樣的。
2011年4月7日 星期四
盧峯 - 救救趙連海、艾未未 救救中國
香港蘋果日報 蘋論 2011年4月7日
不到二十分鐘的獨白,毒奶粉受害兒童家長趙連海先生卻禁不住一再哽咽飲泣,禁不住多番搖頭嘆氣。任何稍有點良心的人看片獨白後都會感受到他的悲憤,都能領略到他那份沉痛與無奈。
趙連海哽咽落淚,不是因為他自己的寃獄,不是因為被無理軟禁;為了家人,為了好好照顧因毒奶粉而患腎石的孩子,趙連海本已決定把委曲吞進肚裏,把自己的寃屈吞下去。但是,北京當權者對民眾的打壓變本加厲,一個又一個和平合法為人民爭取權利的良好公民無故被拘捕,一個又一個爭取公義的朋友包括艾未未人間蒸發了。耳聞目睹這樣的情況,趙連海禁不住要為朋友而哭,要為中國的前途而哭,要為下一代的未來而落淚!
趙連海不住搖頭嘆息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處境,不是因為擔心再被當權者拘捕。他嘆氣是因為好友艾未未等前途未卜,是因為不公義的事越來越多,是因為懷中的孩子可能要面對更扭曲更絕望的社會。
為了孩子,為了朋友,為了中國的未來,趙連海不再沉默,選擇再發聲,希望阻止不公義像輻射那樣飄散整個社會。他是這樣說的:「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不能保持沉默,我們也拒絕沉默(嘆氣)……為了最起碼的公平……。」
可惜,北京當權者的良心早已被權力慾蒙蔽,北京當權者為了保住手上的權力已變得心如鐵石,再也感受不到公民良善的願望,再也看不到正義公平。趙連海的肺腑之言換來的極可能是更長的軟禁,甚至可能是另一場寃獄。事實上自從中東、北非爆發「茉莉花革命」以後,北京當權者不但沒有好好吸取教訓,不但沒有認識跟民眾溝通的重要性,反而變本加厲的打壓異見人士、維權人士,反而加強社會控制,扼殺異見,並且不斷以莫須有或似是而非的罪名拘捕和平表達意見的公民。最新近的例子就是行為藝術家艾未未。自從星期日在北京機場準備出境時被帶走後,艾未未就像失了蹤那樣了無音訊,官方既沒有公佈他是否被捕,更沒有透露以何種罪名、法例把他拘捕,彷彿這個人根本不存在那樣。艾未未的母親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惟有發出尋人啟事,希望有心人可以披露艾未未身在何方及是否安好。好端端的公民忽然被當權者弄成失蹤人口,這樣荒謬的事大概只有在中國才發生。
那艾未未做了甚麼違法的事被人間蒸發呢?他不過是個良心藝術家,不過是個想做回自己的藝術家,不過是一再為不公平的事發聲而已。他既沒有搞甚麼「反動」組織,也沒有要推翻政權,更沒有威脅有甚麼激進行動。即使北京官方傳媒及喉舌也未能找到甚麼實質罪名加在艾未未頭上,只能說他是「特立獨行者」、「桀驁不馴者」,離中國法律的紅線不遠而已。我不知道所謂離法律的紅線不遠是甚麼意思,是距離一公分還是一公里。但只要還有一公分距離,就意味艾未未根本沒有違反法律。既然他沒有違反法律,北京當權者為甚麼要把他拘捕及秘密扣留起來呢?難道「特立獨行」、「桀驁不馴」已成了犯罪行為,要被追究拘捕嗎?
北京當權者大概認為,拘捕艾未未、監禁冉雲飛、軟禁趙連海……等,就能夠把異見壓下去,就能夠避免「茉莉花革命」。但正如趙連海在片段中所言,若果這些人都抓光了,老百姓便看不到任何希望,官民衝突將會不斷激化,中國的前途,下一代的未來只會更陰暗,更令人擔心。
陳國權 - 虬髯客艾未未被拘有感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7日
雙目炯炯、鬍鬚黝黝、陶傑讚許為散發俠客古風虬髯客的艾未未終於不能倖免了。執筆之時,筆者從電子傳媒和報章得悉艾未未在北京機場被公安人員拘捕,他的住所被抄,工作室被搜,員工和愛人被帶走問話,可是當局並未詳細交代情況,引起國內外維權人士和國際輿論的關注。共產黨公安這樣的橫蠻和拙劣手法早已慣見,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當局對異見分子的打壓伎倆加劇,欺凌狂熱升溫,實在令人髮指。
筆者早前曾撰文推介艾未未的《此時此地》一書,表示他的身份定位是多樣而獨特的。有些人知道他是著名詩人艾青的兒子;有些人曉得他曾參與北京奧運體育場館「鳥巢」的設計;也許有人知悉他帶領過一千零一名中國觀眾前往德國演繹過一齣結構龐雜的《童話》,以至於他曾為收集汶川地震死難學童名單而遭受當局諸般欺壓。那麼,他是一位思想前衞的藝術家,也是一位專業表現出色的展覽策劃人,一位備受業界稱譽的設計師和建築顧問,更是一位絕不附從權貴的社會活動家,以至敢於犯上抗爭的維權活躍分子。
艾未未性格率直坦蕩,敢作敢為,言行間盡顯強韌無比的批判精神,在藝術創作上和文化推廣上如此,對伸張公義和維護民權的活動方面更加如此。事實上,這是艾未未與生俱來的特立獨行品質和橫空出岫風格。在《此時此地》書中他明言這樣的批判精神,「能讓我保持警覺,保持對生命的敏感和意識」。(原書第一二四頁)因此,他一直在文化、政治和藝術的不同領域內全情投入,回應當前時局世態的乖謬荒唐,指向弄權恃勢的當局。
筆者曾以武俠小說式的戲謔比喻描述當前內地政事民情。證之於近日內地民眾以不同形式對「茉莉花行動」呼籲的迴響,間接反映出當權者的懦怯和虛偽,讓世人看清楚共產黨的醜惡面貌,值得回味。
如今朝廷苛政當道,掌權者畜養的爪牙遍佈天下,既哄騙愚弄眾生,也威嚇壓迫人們屈從。不過,人們已學習得到在逆境生存和應對之道,曉得貿然踞山築寨,以至舉旗聚眾容易招惹官軍鎮壓,只能趁時勢混亂而裝瘋扮癲,敢於單打獨鬥,好使民怨民憤以至民心民氣才得以凝聚,伺機待發才能行事。當局有一張用專政權勢編織的天羅地網,而民間博客網站亦聯結成一張公共知識分子的溝通網絡,對政局、社會事務和民間疾苦提出尖刻意見,廣傳到基層民眾,有助民情的勃發和民智的開拓。民間早已湧現不少胸懷奇技的俠客義士,艾未未是其中的顯赫人物,一直橫刀在蒼茫大地上挺立。
江湖險惡,勇哉的俠客縱然四面受敵,還是偏向虎山行。大個子艾未未俠風颯颯,祝願他能避過此劫,日後仍須磨刀煉劍,懲惡誅奸。
陳國權
退休校長
黃世澤 - 趙連海置生死度外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7日
中共對茉莉花革命的恐懼,已到草木皆兵的程度,連一般博客文濤,甚至愛國詩人艾青之子、曾經做過北京鳥巢顧問的艾未未都照捉可也。因三聚氰胺事件被拘留、保外就醫的趙連海也看不過眼,在 twitter、自由亞洲電台以及陽光衛視三個媒介聲援艾未未,已經置個人自由生死於度外。
趙連海的聲明,證明中國尚有一點希望,至少全國除了仍在獄中的劉曉波外,不是剩下只懂盲搶鹽,或理直氣壯來港產子拿香港福利不臉紅的同胞和一群貪官污吏。
但另一方面,可以看到中共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權,已經變得和滿清一樣,不惜以任何手段,把種種合理的聲音捂住,國家前途、基本道理都不再講了,是赤裸裸的叢林定律。
國勢再鼎盛都沒有意義。因為這種政權,只是人類社會新的鐵幕和黑暗時代。所謂的盛世,是不會得到世人任何尊重的。
黃世澤
時事評論員
明報社評 -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盛世榮景不應如此
2011年4月7日
【明報專訊】內地藝術家艾未未被公安人員帶走,到今日已經第5日;去年底獲保外就醫的「結石寶寶」之父趙連海,在保持百日緘默之後,再次發聲,要求當局釋放艾未未。在偌大的中華大地,趙連海冒險發聲、艾未未安危未明,以當局對內控制之嚴密,相信不會引發廣泛迴響,但是中國經濟成就愈大,對異見人士的打擊和壓制卻愈益強力,內地社會整體氛圍,未見盛世榮景應有的歡欣愉悅。國家愈富強,手無寸鐵的異見者卻愈遭打壓,為何如此?有必要嗎?這是當權者要思量和回答的問題。
艾未未如人間蒸發
當局處理有待商榷
艾未未的父親是愛國詩人艾青,屬於根正苗紅一類,事實上,艾未未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擔任國家體育場「鳥巢」的藝術顧問,從往績而言,應屬建制中人。艾未未的藝術創作,走前衛和行為藝術路線,表達方式有時候被認為離經叛道,例如他曾經拍攝裸體照示人,衛道之士不以為然。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艾未未的藝術和作品,未賦予太多政治符號和意涵,所以,若說艾未未以藝術創作為工具,挑戰當權者,不符合事實。若以此羅織罪名,更難使人信服。
艾未未被當權者盯上,相信與他近年積極參與維權活動有關,例如關注和參與調查毒奶粉事件、汶川地震揭露豆腐渣工程、聲援被迫害維權人士譚作人等,他的做法被認為游走法律邊緣。艾未未取態與政治保持距離,這次當權者為何認為他已碰觸到經濟的「紅線」,當局應該清楚交代。
艾未未是本月3日在首都機場準備搭機來港時被帶走,當日,有出示公安公章文件的人,到艾未未在北京朝陽區的工作室搜查,帶走大批電腦及文件等。但是,即使如此,今日凌晨,亦僅在新華網發出一句英文稿指警方正調查艾未未,疑涉經濟犯罪。根據內地法律規定,即使艾未未被當局「留置盤問」,當局也應在 48小時內通知其家人,但是艾未未被帶走已經第5日,連自言「跟了黨數十年,怎麼會反了啊」的艾媽媽高瑛,也不知道兒子的下落,只能在互聯網貼出「尋人啟事」,尋找兒子。
連艾未未這樣有家庭背景、知名度高的人也「被失蹤」,家人打探不到下落,則許多默默無聞的異見者被帶走後,宛如人間蒸發,家人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無奈,從艾未未和其家人的遭遇,充分折射出來。這些年,內地當局不斷聲稱以法治國,但是異見者被帶走後,連通知家人的法律程序也不做,則以法治國云云,只是說着好聽而已。人民連「免於恐懼的自由」也沒有,這樣的國度和社會,無論物質如何豐沛,也不會是安和樂利的局面。趙連海再次發聲就觸及這一點。
趙連海說「自己的委屈可以承受,但希望小朋友長大後可以生活在無恐懼的社會」。趙連海獲准保外就醫,理應知道要遵守一些要求和條件,若有違背,或會再陷身囹圄。他透過Twitter留言,又呼籲釋放艾未未,批評當局的措辭雖然婉轉,遣詞用字並不火爆,但是他再次發聲的性質,已經逾乎「結石寶寶」範疇,當權者或許會把他「升呢」,視他為政治異見者,若當權者認為趙連海涉事性質已經改變,則他日後遭到的對待,或許要承受更大的壓制力度。
趙連海並非沒有這樣的認知和心理準備,他表示作了最壞打算:「老艾這樣有影響力的人,如果我們都無法給他救出來的話,那我們所有人不可能得到任何的保障。我跟我愛人也說,要抓就一塊抓吧,要死我們就一塊死吧。」他更聲言若再被帶走,就會絕食、絕灌食和絕治療地死去,講得何其悲戚。所以,趙連海完全知道再次發聲可能招致的結果,但是他說「現在不能沉默,亦拒絕沉默」,可以這麼說,趙連海選擇了「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道路,這是他無比勇氣的表現,值得敬佩。
趙連海的取態,或許與數月來的遭遇有關。趙連海獲准保外就醫以來,未與外界聯絡,從他透露「樓下一層住滿監控人員」,可知數月來,他實際上被軟禁。趙連海與當局「合作」,換來保外就醫,重獲自由成泡影,經此周折,或許使趙連海更體會自由之可貴。趙連海是豁出去了,以他個人之力,不可能搖撼整體大局,反而當權者如何反應,趙連海會遭到怎樣的打壓,未來一段日子,他的命運讓人充滿懸念。
國力強大打壓愈亟
當局信心何其虛弱?
中國經濟崛起,國力日強,特別是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中國的國際地位陡升,過去,內地當局在打壓異見者,還顧忌西方國家的反應,但是這些年來,西方國家自顧不暇,內地當權者好像肆無忌憚了。國力強大,內地當局理應有更大信心,對於異見者採取更寬容態度,但是情况剛好相反,當局對人民的控制反而收緊,對異見者的打壓反而不遺餘力,這是不正常的。
我們再次呼籲,內地當局要善待異見者,透過對話、協商解決分歧,而非一味靠專政工具鎮壓。就此,我們希望艾未未和其他異見者,盡早獲得釋放;至於趙連海,當局不應尋思打壓。只有當局展示恢宏的氣度,與人民尋求和解,則盛世榮景才會實質體現,並非幻象般的海市蜃樓,這樣,人民才會感到驕傲和身心舒暢。
艾未未早備入獄﹕自由無法阻
艾母﹕為兒赴刑場都不怕
2011年4月7日
【明報專訊】著名藝術家艾未未被公安帶走已超過4天,他之前接受美國媒體採訪時,表示自己有入獄的心理準備,並指自己沒有「改變社會的瘋狂想法」,只想做 自己。53歲的艾未未說,自由像風一樣,誰都無法阻止。艾未未母親高瑛昨日表示,發「尋人啟事」是無奈之舉,強調無意跟共產黨作對,但只要自己做得正確 的,為了兒子「赴刑場都不怕」。
官方《人民日報》旗下的《環球時報》昨則發表中英文社論,指艾未未「特立獨行」「桀驁不馴」,常「幹別人不敢幹」的事,並批評西方在事件中的表態。美國駐華大使洪博培昨在上海發表演講時為艾未未辯護,指中國應開放互聯網。德國外長則召見中國駐德大使,盼當局釋放艾未未。
失蹤前受訪 「沒改變社會瘋狂想法」
艾未未被捕數天前,在美國高清電視網絡(HDNet)的新聞節目Dan Rather Report中接受訪問,表示經常自問是否在肉體和精神上足夠堅強,去承受諸如監獄一類的極端環境,也自問在那些環境中,自己能堅持多久,「答案我也不知 道」。他表示,「我的父親也曾入獄多年,也曾經流亡過,是我的一個很好的典範,他有堅強的意志」。艾未未的父親是著名詩人艾青,曾在上世紀初因反對國民黨 專制統治而繫獄和流亡國外。
艾未未說,「我不覺得自己勇敢,我也沒有要改變社會的瘋狂想法。但我真的想做自己,並告訴人們,你們也可以一樣做自己,表達自己的思想,並告訴人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對與錯。」他又說,除非當局把他關進監獄,否則就不能阻止他。
他又指出,沒有人能夠停止人們對快樂、自由的訴求,因此這(自由)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自由就像風,怎麼去阻止它?」艾未未說,目前當局懲罰觀點與中共 稍微有不同的知識分子,最大的危害是使人們失去創造力。「這是一個反對獨立性、個人自由、人權的系統。這是(締造)當代的奴隸。」
艾母:愛國家 無意作對
艾母高瑛昨日接受「德國之聲」電台採訪時則表示,「我們是愛這個國家的,這沒錯,當一個國家發生一些大事情,我們參與意見有什麼不對嗎?」高瑛認為,國家大事是全民的事情,人人都有責任。
兒子失蹤後,牽腸掛肚的高瑛表示,「為了我兒子我赴刑場都不怕,只要我做的是對的,我都不怕,我豁出來了,我就站在他的背後,我做一個合格的母親」。
高瑛說,艾未未是一個很有人性的人,考慮自己太少了。「我覺得他就是為老百姓說話的,為一些不公平的事情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從不是為個人的利益,如果是為個人的利益,他就不會左一次右一次地被打。」
高瑛回憶當自己表示對艾未未的安危擔憂時,艾未未曾回答,「生命的價值是什麼啊,媽媽你應該知道啊,就是應該幹點好事嘛,如果大家都不發出點東西來,像腐 敗就會愈來愈厲害,像上海的大樓(指11.15大火),如果你不做,還會出現,如果大家都是這樣子看見了卻不說,明哲保身,那麼這個國家和社會還怎麼向前走?」
孔捷生 - 吃飽的畜牲還是畜牲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4月7日
人要吃飯,所以人權首先是溫飽權,此係李鵬金句。按說人要拉屎,稱人權即排泄權也無不可,但江澤民也在聯合國重申,中國政府解決了十幾億人的溫飽,即為最大人權。
其實此說原創來自「飽學之士」何新,他本是中國社科院研究員,相當於翰林學士,他發明了這門「飽學」─吃飽之學,從此枝繁葉茂,天朝官員無不將生存權和溫飽權倒背如流。然而人權從來都是指人的公民權、政治權、文化權,而非指吃喝拉撒睡的動物特性。諾貝爾經濟獎第一位亞洲得主,印度的阿馬迪亞專門研究災荒成因、貧困和福利經濟學,他提出「人文貧困」概念,論證:自從人類社會有了民主憲政,凡是有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的法治憲政國家,都沒有發生過饑荒。換言之,溫飽不是人權的保證,反過來人權才是溫飽的保證。
按說中國人已經溫飽三十多年,是時候爭取發展權和公民權了吧?中國不乏這樣的人物,最優秀者都在監獄裏,剩下的多在「維權辦」監控之中。賴有「飽學」建構了槽頭興旺的和諧社會,裏頭擠滿吃飽的禽畜,《動物莊園》還會鬧「群體事件」,和諧社會的禽畜只發出滿足的呻吟,更譏笑別人妒嫉牠們的幸福生活。
人無權利則無尊嚴,無尊嚴則無人格,吃飽了的畜牲還是畜牲。九一一狂歡和對日本地震「熱烈祝賀」,那是對別的族群;對自己同胞呢?就說眼前近事,藥家鑫是西安音樂學院鋼琴系三年級學生,他開私家車去會女友,途中撞倒一輛摩托車,被撞的女性農民工抄下肇事車牌,藥家鑫頓生殺心,不顧對方苦求,連插八刀後駕車逃離,卻在別處再次撞傷路人,終被攔截。藥家鑫被稱為「八刀琴魔」,如此駭人聽聞的惡性案件,固然在別國也偶有所聞,關鍵在於後續故事─
法庭開審,西安音樂學院出庭作證的學生,無不懇請寬恕藥家鑫。這尚可理解,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群莘莘學子在微博發言,全數站在殺人犯那邊,其中學生「李穎」居然寫道:「我要是他(藥家鑫),我也捅!」她指受害人「記車牌」是「不要臉」。再聯繫到藥家鑫被捕後供稱,因為死者是農村人,怕對方難纏,才殺人滅口。作如是觀,中國社會的分裂便呈現眼前,貧與富、城與鄉、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宛如兩個世界,他們之間沒有愛只有恨。
「人文貧困」造成的心理殘缺,對於窮人富人都一樣。當人民的權利和尊嚴被剝奪,他們對手足同胞的權利也同樣蔑視,對別國人民的生命尊嚴就更不在話下。藥家鑫案只不過再次證明:吃飽的畜牲還是畜牲!
2011年4月6日 星期三
李怡 - 孕婦潮是內地惡質社會對香港的又一踐踏
香港蘋果日報 蘋論 2011年4月6日
繼大陸惡客對香港旅遊業的衝擊,內地孕婦來港產子潮,是大陸惡質化社會對香港文明的又一踐踏。較惡客事件更可怕及嚴重的是,它不是單一事件,而是影響香港社會整體生活的事態,它意味着在一國兩制之下,一國那主要一制的畸形發展,不斷對香港市民平靜的、安居樂業的生活蠶食,並攻陷我們的生活。
孕婦潮的起因有幾方面,首先是內地的一胎化政策,大陸憲法規定人民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而香港的基本法則規定居民有自願生育的權利,兩制在憲法上人民權利的天差地異,使大陸人很自然就會選擇來港生育了。其次,是香港基本法規定,在香港出生的人,都是香港居民,因此即使在私家醫院出生的嬰兒,一出生就擁有香港居民身份,出生後身體遇到任何情況,公立醫院都得接收,於是公立醫院的嬰兒深切治療部就逼爆了。其三,在香港出生的嬰兒都是香港居民這一法律,使內地人有了合法移民香港的活路,而移居香港是內地人擺脫專權政治控制、尋求自由生活和對社會福利的嚮往。其四,香港沒有批准內地人入境香港的權力,誰能來誰不能來,權柄在內地政府手中。以上這些,是大陸孕婦來港潮的制度上的原因。
來港產子的內地孕婦近年以倍數增長,由 2007年逾 2.7萬名內地孕婦在港產子,去年則增至逾 4萬人,佔香港公私醫院生育嬰兒的 45%。估計明年龍年更會大幅增長。來港產子的倍增,有大陸社會的原因:大陸近年經濟發展,但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多數人的更窮造成少數人的更富,而只要 1%的人富起來,以 13億人口計就有 1,300萬。對他們來說,付十萬八萬的來港產子套餐根本不是問題。但人口只 700萬的香港人正常生活就被打亂了。
除了少數富裕人口已足以壓垮香港之外,大陸社會的惡質化還表現在醫療體系越來越沒規矩和向錢看,收費離譜紅包盛行而價碼沒有定規,醫療水準缺保證。要享受標準化而廉潔的醫療服務,就促使內地更多人要來港產子了。
內地欺蒙拐騙之風盛行,在專權政治下,老百姓要生存都不得不變成刁民。香港公立醫院基於人道,過去不會在入院時先繳費,於是出現大量來港產子後即「走數」的現象。據審計署報告, 2005至 2006年底,醫管局醫療欠款高達 1.3億港元,其中半數以上來自非本地居民,當中有七成是內地來港產子的孕婦。自 2007年規定非本地孕婦在香港公立醫院產子須先經預約及繳納費用後,內地孕婦經急診室在公立醫院分娩的個案減少了九成二,「走數」不大可能了。於是超過七成的內地孕婦選擇了私立醫院,私院「生子產業」也就興旺起來。
內地大款的金錢掛帥向香港蔓延,毒化香港的醫療事業。私院開了產子金礦,一方面向公立醫院挖醫護人員,另方面則要香港本地孕婦在懷孕早期就要先付不能退回的萬元床位按金。香港本地產婦的醫療保障也就被「一國」那一制的惡質化攻陷了。
中國大陸經濟發展導致眾多大款崛起,財大氣粗,人多勢眾,社會又不斷向惡質化沉淪,在自由行之下大陸富裕客湧來香港,大砸金錢,香港實在是招架不住:樓價被炒到使所有規規矩矩打工或做小生意的人都無法負擔,旅遊業被大款和惡客衝擊得怪形怪狀,貧富差距越拉越大,連產子的服務都使市民焦慮了。下一波對香港安居生活的衝擊會是甚麼?
一國兩制的一國是強勢,香港這一制是弱勢。十四年來,一國不斷衝擊香港這一制。釋法使中央牢牢掌握對香港行政立法的控制權,「第二支管治隊伍」的公開化,對基本法規定香港自治範圍的內部事務,中聯辦官員毫不忌諱公然指手劃腳,大陸的暴發戶和惡質文化對香港肆意踐踏,看來香港告別過去文明與安和樂利的日子已不遠了。
2011年4月3日 星期日
陳雲 - 授子以母語
「做吓好心啦,畀阿仔學廣東話啦。」虐殺粵語的,不止是中共的語言霸權,香港推廣普通話教中文的愚民政府,還有無知而媚外的家長。很多香港的偽中產家長,拔苗助長,為使到子女及早學會英文或普通話,便以半桶水的英文或普通話與子女溝通。最嚴重的是,子女牙牙學語之際,便指住物件,教他們講 milk、spoon、chair之類,而發音殊不正確。
語言是族群的整體經驗之呈現,離開本族語言,人的存在,可謂一無所有,只能成為被文化殖民的機器人。很多香港家長的心意,就是鄙棄本族語言,以替子女「洗白白」為務,使他們及早脫離華人賤籍,晉身白人社會。
小孩的智力,首先是命名、記憶、描述和表達的能力,也就是語言能力,這是一切智力的根本。數理邏輯與科學,還在其次。父母要傳授全面的語言能力,只能以最擅長的母語為之。事物的精微之處,感情的幽遠之處,是不能用後天學習的外語來傳達的。在學校學的外語,甚至旅居歐美學的外語,一般只是學了正經的(formal)、智性的(intellectual)、低級中產階級(lower middle-class)的一套。非正式的、感性的、低下層和貴族的外語世界,我們只是一知半解。用自己的殘缺外語當作母語來教小孩,他們長大之後,在文化格局上,只能成為齷齪不堪的低級中產人,成為外國社會鄙視的悶蛋。孩子將來要談情說愛,要感性推銷、要發脾氣罵人、要與低下層打交道,忽然便發現自己詞窮理屈。千栽培萬栽培,卻成了宅男宅女,父母可別怪罪於人啊。
況且,香港的粵語是現存漢語系統之中最古老的也是最難學的,香港的正體漢字則是世上最艱難的文字書寫系統,子女在童年跨過兩大難關,自然智力出眾,無懼與中國其他地方和外國人競爭。香港父母唾棄自家寶物,用半桶水的英語來教育子女,正是聰明笨伯。也難怪,教育恰好是文化身份之傳承,父母本身是低級中產的笨蛋,便不自覺地將身份傳給下一代了。
陳雲 - 教中文,用粵語
陳雲 - 教中文,用粵語(上)
雅虎香港網上專欄 2011年1月4日
辨別人與其他動物的其中一個標準,是語言能力。發出聲音,產生意義,而意義的單位,即是語素(phoneme),可以自由組合,變成詞與句。語素有元音、輔音和滑音三種。原則上,語音和意義的配搭是任意的,但經歷悠長的文學創作之後,也有約定的對應關係。例如英文的輕重音與中文的平仄聲,各有其感情對應。做詩文、作演講、寫通告,要打動人心,音韻節奏,不可不通也。
中文的文言創作,語音以隋唐的中原音或北宋的中州音為本,輔以當時的方言鄉音,故此,繼承自明清北方官話的普通話,丟失了音韻,特別是入聲和合口音,頗不利於文學之傳承。文學一旦失陷,則品味教育與言辭修養,無從說起矣。
北方人無可奈何,只能接受語音殘缺的現實,嶺南人有來自秦漢隋唐的粵語,就不要屈就北方官話,自我作賤,用普通話教中文了。普通話是中國交流語,是必須學的,然而普通話語音簡單,極容易學,是毋須改換中文堂的授課語言來學普通話的。真的要加強鍛煉普通話,可以闢出一兩個術科來做教學語言,中文堂則須堅持粵語教學。這是語言科學的通則,也是文化傳承的宏願。粵語區用普通話教中文,是以俗變雅,用夷變夏,違背孔門之教。
普通話讀舊詩詞不合音韻,已是常識。然而,由於古人詩文不分家,散文也講究音韻鏗鏘,故此用普通話學古文,一樣是不得要領。
北宋范仲淹撰《嚴先生祠堂記》,歌頌漢光武帝之高士嚴子陵之高風亮節,初作「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高士李泰伯看後說:「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提議將「先生之德」字改為「先生之風」,一言驚醒,范仲淹欣然從之。從意義而言,「德」字狹窄,不如「風」之廣泛,流風遺韻,與「山高水長」相配。從音韻而言,「德」(dak1)字短促而絕,意味風流絕焉,不如「風」(fung1)之響亮遠達。
粵語傳承古音,讀德字顯見短促,讀風字則暢達綿長。用普通話讀,有分別,但對比不大。由於中文是音韻語(tonal language),修辭意義也用音韻傳達,北方音韻不通,單憑字義,便無法學到古文精義。
再舉一例。歸有光《項脊軒志》,以陋室之幾度修葺,比喻家庭之悲歡離合,通篇的文眼,只是一句「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文章各段,由悲轉喜,由喜轉悲。悲喜之轉化,除了依靠敘述事態,也因悲(bei1)喜(hei2)二字韻母相同,發音相近。用粵語誦讀,音聲入耳,解得通暢。用普通話誦讀,悲(bei1)喜(xi3)之轉,語義可解,語音則不解。
音義離散,是北方普通話的莫大缺陷,由康熙皇帝強行指定北方話為國音之後,乃至中共用刑法和公共政策強行推廣普通話,是近代中文傳承之大遺憾,於詩文之創作,於哲理之開闢,其禍患無可挽回。惟望嶺南邊陲之地,特別是擁有文化自主權之香港,可以保存粵語教學,為中華音韻延續香火。
陳雲 - 教中文,用粵語(下)
雅虎香港網上專欄 2011年1月11日
去年十二月十日,諾貝爾和平獎頒發之日,電視新聞見的是一張空凳。事後,有作家矯正,說是空椅。那是有靠背和扶手的,當然是椅。港人說它是凳,是另有所本。
二十多年前,夏韶聲唱的《空凳》,林敏怡曲、林振強詞,是哀悼老父大去之後,剩下空凳一張。長輩在家中安坐的,自是椅。一九八五年亞太流行曲創作大賽的台上,夏韶聲演唱此曲,台上擺的道具,也是椅。
粵人文如其音,凳是凳,椅是椅,只有囉唆不覺其煩的某些北方人,才好意思將口語的椅子和凳子,直寫入文。香港人愛說空椅是「空凳」,純是由於粵人聲韻敏銳。凳(dang3)之音,如磬如鐘,有虛空迴響,可承接前面的空(hung1)字的虛空音;椅(yi2)則是舒展太息之音,將「空」字的韻洩去了。凳之音,有想念已久、虛位以待之意。北方的凳(deng去聲),其音略為短狹,如登高的登,沒了虛位以待的聲音聯想。寫「空凳」,北方人不會明白,他們愛寫「空椅子」。在「普教中」的香港學校,學生連寫「空椅」,也會被北京 老師紅筆打叉的,說不合「現代漢語」的規範。
以前香港人命名機構和商店,也講求音韻。例如「香港電台」(hoeng1 gong2 din6 toi4)用粵語讀,恰好是粵語韻表的高平、高上、低去、低平,其聲由高平開首,用低平受束,高平是正氣,低平是親民,四字讀來婉轉平和,安慰人心,可謂金聲玉振之佳構。一九七六年,有了電視製作之後,英文改為RTHK(Radio Television ),中文依然是「香港電台」,是粵音聲韻的堅持,只有香港人明白。
北方官話混雜胡音,再遭受政治之規定而簡化,脫落大量音韻,與漢字可謂音義離散,不利語文傳承。很簡單的,粵語讀的「合」(hap6)字,真的是合口而緊閉的,音義相合。普通話的合(hé),就張開了口,想合也合不來。粵語說的荊棘(ging1 gik1)滿途,短而刺耳,聽了就知是滿途荊棘。普通話說的荊棘(jīng jí)滿途,憑聽覺,輕輕浮浮的,還以為走上了鵝絨鋪的榮華路。
粵語講「含蓄」(ham4 cuk1)兩字,前者是合口音,後者是入聲。粵人說含蓄,含真是合口的含住了,蓄是真的緊密的蓄住了。普通話讀含蓄(hán xù),含不了,也蓄不住。講含蓄而不得含蓄之聲的方言族群,要知含蓄為何物,難矣。北人用普通話學中文,引致音義離散,文化也隨之失落。北人是無可奈何,隨他去了,廣東人、香港人也用普通話學中文,就是犯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