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1日 星期日

譚蕙芸訪問莊安宜及徐佩瑩:從淚眼,瞥見主播的靈魂

星期日生活   2013721

【明報專訊】2010823日傍晚,時任有線電視新聞部總主播莊安宜,準備坐上主播台。這天,她中午已回到公司,和全港市民一樣關注當日的重點新聞:二十多名港人參加一個菲律賓旅行團,在馬尼拉遇上槍手,被挾持在旅遊巴上。事件從早到晚擾攘近十小時,天已漸黑,隱隱令人不安。


晚上七時的報道,由莊安宜獨自負責。畫面傳來菲律賓電視台的鏡頭,一架康泰旅遊巴停在黎剎公園,直至那一刻,仍有十五港人未獲自由。忽然,一個男子從車上奔走出來,身分不明,不久,莊安宜聽到耳機裏傳來控制室的指示:「莊安宜你鎮定一點,你看看菲律賓電視台左下角,紅色字,寫着Driver: All Hostages Killed,你現在可以講了」。此時,她才瞥見一直忽略的字幕,當她意識到句子意思後,腦海裏一片空白:「嘩,那一刻我講唔到呀,我無諗過吖嘛。」事件過了三年,今日回憶起來,莊安宜眼眶仍然濕潤。

她記得,當時嘗試開口,但沒法說完整句:「大家現在睇到菲律賓電視台畫面,根據菲律賓電視台講,旅遊巴的司機話,All Hostages Killed,即係旅遊巴上所有人質全部都……」說到這裏,莊安宜沒法說下去,腦海裏閃過一幕幕:她娘家是菲律賓華僑,自小和家人到當地探親,見識過菲律賓人民性格樂天,不是生性兇殘的民族,還以為事情會平安了結,怎會想到流血告終?但很快,她想到旅遊巴上有數名孩子,白天曾經從窗口探頭外望,他們若遇險,最後的光景會是如何?

「那時我忘了自己身在主播台上,只是覺得很難過,我也是一個母親,想到小孩在最後時刻的惶恐,最後的情景會如何,覺得很恐怖,我忘了自己在工作。」淚水缺堤而出,但又擔心哭聲會傳到咪高鋒裏,唯有強忍,但數分鐘沒法說話。幸好當時鏡頭沒有向着她,而是直播着菲律賓電視台畫面。莊安宜記得,畫面黑漆漆,正中有一架白色的巴士,偶爾傳來毛骨悚然的槍聲,和當地電視台錄下了現場的喧囂。她從沒想過,時間可以如此漫長。

不久,直播室的門打開,另一位主播王春媚靜靜走進來,遞上紙巾,接棒說話。兩人的耳機傳來上司打氣的說話:「你們做得好好,鎮定點,不要難過,慢慢講。」大伙兒抖擻精神,繼續工作,並強調全數人質被殺的消息仍未被證實。王春媚說,當時她的心情一樣激動,「但看到隔離同事已在喊,自己更加要堅持下去。」後來才知道,旅遊巴上仍有生還者,事件共造成八名人質死亡,二人重傷,當晚王春媚回到家裏,看到親人,淚腺也終於失守了。

近日,主播的眼淚成為城中熱話。年輕女主播報道南非民權領袖曼德拉病危新聞,眼眶紅了,眨眼後一滴淚更在鏡頭前掉下來,畫面被網民和傳媒炒作,挖出了疑似主播爭上位的八卦消息,相關視頻一條動輒吸引數十萬點擊。然而,香港新聞史上主播哽咽事件,何止這樁,還有更多值得記下。

抹掉眼淚後,莊安宜繼續報道了三個小時新聞,至晚上十時,待馬尼拉人質事件告一段落才走下主播台。當晚她沒有立即離開辦公室,而是留在休息室發呆了半小時,還為自己的表現失準向上司道歉:「我覺得自己好核突,有點不好意思,在鏡頭前流淚是失儀,不夠專業。」結果沒人責備她。

「你不要把我當主播」

莊安宜有18年主播經驗,流淚事件發生在第15個年頭,亦是她整個主播生涯裏唯一一次,此後卻令她對主播工作改觀:「我一直以為自己知道主播工作是什麼,以為做好資料蒐集,流暢把新聞講述,就是一個好主播。我還以為自己做了這麼多年,技巧已經很純熟,恰到火位,拿揑得好好,但原來主播這件事不是講『拿揑』。」

「有人說,主播只有軀殼沒有靈魂,意思是她們只有美貌,我一直不同意,我以為有足夠準備工夫,主播便有了『靈魂』。但原來『靈魂』不只是講你對新聞有沒有足夠資料,原來所謂的『靈魂』,還有主播作為一個人,有人性在裏面。」

莊安宜說,事件令她衝破了一些心理關口,以前很關注化妝髮型,又要留意說話是否鏗鏘:「這次之後,我不再拘泥於『外殼』,不再着眼於說話哪裏要停頓,是否抑揚頓挫。主播的工作,應該和觀眾一同呼吸,像進入了新聞裏面。我覺得做回了自己,你不要把我當作主播,是莊安宜說話給你聽,隨着自己自然感覺而去。」

自然流露不是做作

莊安宜笑說,「喊也試過,有什麼不可以做?」所以從此「報道新聞感覺輕省了」。一次一位同事穿着雨衣,在滂沱大雨中狼狽地為一個節慶日子進行直播,半小時後再到直播環節,天氣放晴,記者換上了一套粉藍色西裝,莊忍不住在鏡頭前跟他說笑:「乜靚仔咗咁多?」男同事會心微笑,兩人的對話也活潑起來。「我以前不敢說這些話,擔心會被批評太粗俗,帶着好多包袱,好多框框,覺得幕前很多東西不可以被人見到,怎知令自己失去了人性。」

但莊安宜強調,容許自己隨新聞而自然流露,不等於「做作」。大家想起北韓報道方式,或一些地區的主播在鏡頭前誇張飲泣,還是難於接受。她說:「觀眾也是人,會分得清主播是真情還是假意,是做作還是自然。」

事實上,一些被譽為專業典範的主播,均曾在鏡頭前流露情緒。已故美國主播華特·克朗凱(Walter Cronkite1963年報道甘迺廸總統遇刺身亡,數度摘下眼鏡又戴上,以擦鼻等小動作掩飾濕潤的眼眶,事後仍被選為「美國最可信任的人」;九一一後,丹拉瑟(Dan Rather)接受David Letterman訪問,當場流淚,數千觀眾寄上支持信。克朗凱當時仍然在生,這樣評論丹拉瑟流淚:「I don't blame anybody for showing emotion on the air. I don't think I would trust a reporter, male or female, who didn't show any emotion.」(我不怪責任何人在鏡頭前顯露情緒。無論記者是男還是女,若他完全沒流露情感,我不會相信他。)

六四年代的撲克臉

1989年的六四事件,奠定香港一代記者的公信力。徐佩瑩當時在亞洲電視擔任主播已有兩年。六月四日凌晨開槍後,她通宵進行報道,現在回看舊片段,可見她穿着黑衣,以接近機械式語調,冷靜讀稿:「那時是很悲慟的感覺,要壓抑自己情緒,於是變了沒有表情。我告訴自己,你好唔開心,但要好機械咁完成任務。」直至放工後坐的士回家,她終於在車廂裏嘩啦嘩啦地流淚。她想起十日前,自己還在北京採訪,訪問過學運領袖吾爾開希,還有無數擦肩而過的老百姓,表現文明有秩序,屠城之後,這些人生死未明:「放工後做回自己,可以哭個夠,但還是不敢哭到眼腫,以免影響翌日出鏡。」


六月四日傍晚六時,徐佩瑩回到主播台,耳邊傳來身在北京同事陳潤芝的長途電話報道。陳描述,當日早上她在北京飯店陽台,看到老百姓踩着單車走向軍隊,有點試探防線的意味。軍人衝出來開槍,一個早上共開了五次槍,每次二十發子彈,每次槍聲後,遠處有數人應聲倒地,說到這裏,陳潤芝在話筒裏哽咽,她原計劃說「今日是南京大屠殺後中國歷史最悲傷的一日」,卻因為情緒激動而沒法說完,只能簡化為「我們目擊的……是令人難過的鏡頭」。陳潤芝回憶,當時自己承受巨大的身心壓力,想到藏身在酒店以外的同事安危,亦知道家人擔心自己,一時失控,過後還自責不夠專業,未能按捺情緒。

聽到陳潤芝在話筒裏抽泣,徐佩瑩在主播枱上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眼濕濕的一剎,在鏡頭前出現了。幸好鏡頭立刻轉向拍檔伍國任,她趕緊仰起頭止住快要滴下的淚,咬緊牙關,繼續工作。事後回顧,徐始終覺得流淚不妥當,怪責自己未能冷靜,她相信,主播應該嚴肅才能取信於觀眾,情緒表達要減少,那年代主播甚至會拉起一張「撲克臉」(Poker Face),以免影響報道的客觀中立。

流淚的標準?

然而,徐佩瑩慶幸,沒有觀眾記得她曾經含淚:「那時,新聞部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喊過,分別是鏡頭前還是鏡頭後。當全港六百萬人有五百幾萬人都喊,我那一眶淚又好正常,怎會有人注意?」莊安宜也有類似感覺,菲律賓人質事件,掀動全港市民情緒,她在主播台上哽咽,除了討論區有幾個留言,沒有被廣泛談論:「當大家都被個新聞『攝咗入去』,誰還會有空談論我流淚呢?沒有人提起我流淚,才是對的,才是正常,因為大家關注新聞」,莊說。

兩人都同意,「主播有淚不輕彈」,但主播流淚會否損害專業形象,未必是定案。筆者認為,關鍵是,當一件新聞的重量,大得掀動全民情緒,主播盡力克制到最後仍然流下了眼淚,觀眾也不會苛責。似乎,主播流淚要看一個標準,究竟會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還是令大家更關注那樁新聞?徐佩瑩說:「主播的最大功能是讓新聞入到觀眾的腦海裏,而你作為主播,做的事究竟會令人更關注新聞,還是更關注你自己?」

不搶新聞風頭

「主播不是代表自己一個人,她代表整個編輯室,你傳遞的訊息,糅合了新聞團隊全日工作的心血結晶。最好的主播應該是『隱形』的,觀眾不是看主播個人表演,若你喜歡個人表演,可以去投考節目主持,像鄭裕玲做電台清談節目,便可以很有個人風格。」徐佩瑩如今已退下新聞火線,但早年她仍服務於亞視新聞部時,曾於1994年因管理層禁播六四紀錄片,與另外五名記者集體請辭,被譽為「亞視六君子事件」。今日她談及新聞原則,仍然值得後輩參考。但徐笑說,自己「Old School」,奉行「老派理論」,在今日新聞娛樂化的趨勢下,可能不合時宜。

然而,兩年前才退下主播台,現為全職主婦專心湊女的莊安宜也認為,無論時代如何改變,主播也不應該搶了新聞的風頭:「新聞報道的重點不是主播,我常常覺得,若我報完新聞,大家去評頭品足,說主播的髮型衣服如何,是一種失敗,相反,沒人記得我穿什麼衣服,才是我的成功。」

回看六月尾小花流淚事件後,有傳媒推出12輯相關短片,炒作背後的「爭上位」傳聞,合共吸引300多萬次點擊;相反,同一平台推出的曼德拉病危消息,只吸引1.5萬次點擊。沒人知道,小花流淚的真正原因,或許是一時身體不適,或許是辦公室政治,但客觀事實是,她的一滴淚,沒有令人更關注曼德拉。

現在,徐佩瑩已轉到公共機構擔任傳訊工作。她以專業公關角度分析,認為300萬個點擊,追看小花流淚消息的市民,不出兩種動機,一,是去猜想事件是否如傳聞中那樣涉及辦公室政治;二,就是看看主播是否如大家所說般漂亮,但對新聞機構未必有增值效果:「娛樂圈的價值是,情願被人罵也是一種宣傳,但新聞部要有信譽、有誠信,和娛樂節目尺度不同。負面新聞或許有助短時間收視上升,長遠來說,(這個新聞部)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印象,未必有賺。」

譚蕙芸(問)

為大學新聞系講師,曾在有線電視擔任記者,與莊安宜、王春媚、徐佩瑩、陳潤芝(答)曾共事數年

文 譚蕙芸
圖 鄧宗弘
編輯 沈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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