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3日 星期四

雷力 - 專業較量 電影世界運動精神

電影講座    2015年8月13日

拍運動難,寫運動員也一樣的難。足球、籃球、排球等,光是熱門的球類競賽已不下十數種,每種都各有玩法,興味與刺激之處也不同。喜歡運動的人即使看大遠景鏡頭下的轉播也會津津有味,但是要將運動搬上大銀幕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要成功拍出一個運動比賽場面,除了有賴精采的情節設計外(但這不代表要在比賽中堆砌峰迴路轉的事情;大家可參考KANO,它靈活運用了許多在棒球場上出現的狀況製造戲劇起伏),還要有適當的調度、剪接去傳達比賽的要髓。拍好一個運動場面所需的精確計算,不會比拍熱鬧的歌舞場面少。而要再進一步,深刻寫出運動員各自的脾性、成長發展和內心世界,就更加花工夫了。

林超賢新作《破風》以單車競賽為主題,講三個男人在賽道上亦敵亦友的故事。影片在上海、高雄、香港等多個地方取景,上演多站巡迴的職業公路賽,以不同的城市面貌襯托着選手們一整季的奪標奮鬥。雖然拍單車比賽相對較少見,但《破風》一連串的比賽場面拍得並不理想;我的印象是電影由頭至尾的比賽場面的拍法大同小異,主要靠選手的特寫、單車細部的特寫、計速器的特寫、賽道的大遠景之間規律地來回剪接去營造緊張感與節奏。不少關乎比賽勝負的重點,都是依賴旁述間接地傳遞給觀眾。另外,大概林超賢也察覺到幾場比賽之間太過重複,所以就在比賽當中加入了不少「意外」來令比賽更刺激。但這些元素看來都加插得有點突兀,不免會令觀眾的注意力與興趣離開了單車比賽。

真正專業車手

乘着《破風》上映,我想談兩部我認為將競賽運動(與運動員)拍得相當出色的作品。它們講的不是單車而是賽車。說的是朗侯活的《一級雙雄》(Rush, 2013)與侯活鶴斯的《衝破死亡線》(Red Line 7000, 1965)。我特別想講兩片怎樣描寫運動員及運動員跟他們的專業之間的關係。

專業,沒錯,這會是關鍵詞之一。什麼是專業?一個人把他的本領/工作做得比其他人都優秀、純熟、精確,大概就可以稱之為專業。我記得有一次杜琪峯談專業,他大意是說只要敢背負起「專業」的名號,那不論多困難艱苦也要把指定的任務完成。境界最高的專業者,他們擁有的不只是過人的能力和技藝。頂尖的專業者完全清楚自己的能力去到哪裏,他們不需要日夜吹噓,也不用汲汲於表現自我。這一類人有一種沉實篤定的自信,能夠切實地把握着自己(當然,在競賽裏,只有上帝才能真正把握全局;專業者之所以為專業者也包括了他們能從容應對這種不確定性)。專業者的魅力與超凡氣質,通通由此而來;對我來說,專業者的態度是生活裏最佳的楷模。

《一級雙雄》根據實事改編,講述一級方程式車手James Hunt(基斯咸士禾夫飾)與Niki Lauda(丹尼爾布爾飾)在七十年代冒起至到賽場上鬥得難分難解的故事。James甫升上一級方程式後,在我們見到他與Niki正面交鋒前,我們先看到一段兩人在場邊對碰的小插曲。新一場比賽還未正式開始,我們就聽到廣播說賽道裏發生嚴重意外,一眾車手掩至,只見首尾難辨的汽車殘骸和座位上的血肉。James回到自己的休息車,小電視機正播送意外車手的死訊——他已是今季第五個殞命的車手。James為此難過,並跟隊友說大會不應繼續賽事。Niki這時經過,聽到他的話,迅速搶白說:「為什麼?他犯錯了,他入彎過快。」James略感不忿,以為Niki是以一貫充滿傲氣而不加修飾的口吻去挖苦別人;在James眼中,說出這樣的話的Niki很無情,他漠視其他一同競賽的車手的生死。

對於James的反唇相譏,Niki 只是直截了當地說:「去看看煞車痕。」我不認為Niki冷血,他只是對他的專業有一個踏實、不情緒化的觀點而已。一個車手在跑道上,如果做得不夠好,就要付上代價——這是所有賽車的專業者都應明暸而且接受的事情。在《一級雙雄》裏,雖然以能力而言James與Niki難分軒輊,但在面對賽車的態度上Niki更加值得稱為專業者。

尊重自重並存

James與Niki這一個關於停賽與否的小爭拗,可以連接引申到電影中段一場牽涉所有車手(James與Niki仍是其中主軸)的討論表決。在德國紐堡環賽道那一站的格蘭披治比賽,因為天雨關係,Niki召開了車手會議,希望投票表決將這一站的比賽取消。紐堡環賽道共有一百八十五個彎位,有「墳場」之稱,是格蘭披治賽車裏最可怕的賽道;據Niki所說,即使在天氣良好的情況下,紐堡環也只是勉強可以接受用來比賽。Niki這一舉動,多少有點會令觀眾意外;逃避比賽似乎不是他的作風。但事實上,他不是逃避,也不害怕。當他正在 勸說一眾車手時,忽然有人喊:「或許他沒有膽。」然後Niki轉身,憤怒地問:「哪個混蛋說的?」這裏的Niki,仍是之前那個不會對技術不精的車手枉作傷感的Niki。身為一個專業者,他對比賽場地與條件判斷精準,也有一套他恪守的法則。他說,每次跨上座駕他都預算了有兩成的機會會死亡。他能接受這兩成的死亡威脅,但多一分則不成,所以他要說服其他車手放棄比賽。

Niki在這裏展示的絕對不是懦弱或如James所言他是在耍手段,恰好相反,NIki正在用他的經驗與理性,去盡量掌控自己與整個比賽的命運。而他對其他選手也有提醒,也是盡了責任——他已盡力不讓比賽舉行,使選手們不要白白犧牲。James在這個車手會議裏,就表現得相當意氣用事。一方面James覺得Niki 只是包藏私心,想其他選手在積分上追不上;另一方面他挑釁Niki,又慫恿車手們一於放膽比試。James衝動,顧慮不周,處處憑直覺行事,從這件事去看,Niki確比他成熟、專業。

紐堡環比賽在車手表決後決定繼續進行,諷刺的是,這場比賽裏的悲劇受害者竟是Niki。他在更換輪胎時耗費太多時間,心急要追上去,卻在彎道裏嚴重失事;Niki的賽車着火焚燒,他在800度烈火裏煎熬了近一分鐘才被救出。這件事故是電影的轉捩點,也是James與Niki的轉捩點:他們開始對對方有不同的看法,彼此之間在敵對關係之上也產生了新的情感。事故之後James懊悔不已,他想寫一封道歉信卻不知如何下筆;在Niki復出的記者會上,Niki被其中一個記者羞辱,James之後將那記者拉到一旁痛毆。

車手別具魅力

James一直玩世不恭、目中無人,Niki是唯一一個教他會謙卑及平等看待的人。Niki復出的那場比賽,他得第四,James則要提早退出,當時James不但沒難過生氣,反而有點因Niki能復出而鬆一口氣,暗自替他高興——這種競爭者之間的惺惺相惜,最為可貴與浪漫。Niki在片尾不無自負地說,「我一生喜愛的不多,我尊敬的就更少;James Hunt是唯一一個會令我妒忌的人。」Niki與James互相對對方的敬意,都是兩人用血汗爭取及打拚回來的,所以珍貴美麗。他們之間的尊重與自重,也是一種專業者的表現。

《衝破死亡線》是荷里活名導侯活鶴斯的晚期作品,當年推出時票房與評論都不理想,其中一個原因是戲中所有主要演員都是新人,另一個原因是電影的製作表面上看來頗為簡陋,連賽車的場面也好像拍得粗疏兒戲。然而,《衝破死亡線》不單不是一部劣作,它在鶴斯最後一批的導演作品中可說是一部相當個人化的電影。鶴斯入電影圈前曾從事機械工程,試過組裝賽車,《衝破死亡線》對賽車運動充滿熱情及粗中帶細的描寫多少反映出他對這方面的興趣;《衝破死亡線》在主題上跟他三十年代尾的名作《英雄情種》(Only Angels Have Wings, 1939)也有明顯承接之處。《英雄情種》講一班在南美州偏遠地區駕駛飛機運送郵件的飛行員,他們每次工作都要面對死亡,收到同僚失事的死訊對他們來說已是等閒事。

《衝破死亡線》主要講述三個賽車手Mike、Ned、Dan的故事,電影一開始已道出他們的職業與死亡有多接近。開展故事的序幕,是車手Jim的死亡:他從加州來到Dayton與Mike一同出賽,他告訴Mike他的未婚妻很快就會從加州來到。比賽時,Jim好像想證明什麼的不停加速,最後失手喪生——一切到最後只冷冷地化成打字機上面的一句「Jim Loomis是日遇車禍身亡」。死亡是那麼的突如其來,又那麼迅速的就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Jim的死令他的未婚妻Holly更加確信自己會為愛人帶來死亡,於是此後拒絕與人發展關係),並且又可以呈現得那麼客觀而不帶感情。

《一級雙雄》也有一些對賽車與死亡的着墨,與《衝破死亡線》可謂遙相呼應。James出場時,就有他的旁白介紹道:「我有一個理論解釋為什麼女性喜歡賽車手……是因為我們接近死亡,愈近死亡,就倍覺活着。」這個說法放回去《衝破死亡線》裏,同樣適用;車手們散發的魅力與自信,當然是跟他們不畏縮地面對死亡、應付死亡的態度有關。

如果說《一級雙雄》的焦點始終不離兩個車手的競爭及敵友關係的話,《衝破死亡線》則比它要涵蓋更廣更闊的議題。《衝破死亡線》裏角色們的個人生活/感情生活與他們的賽車生涯是平行發展、互相呼應的。例如Mike對Dan的妒忌(Mike接受不了自己愛上的Gaby曾是Dan的女友)、Holly的迷信(她愛上Dan,她生怕自己會累他魂斷賽場) 等矛盾,全部都透過電影中段一場重要的比賽得到解決及新的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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