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9日
【明報專訊】學問要用到身上,然則用到身上的學問,便少了動力,要著書立說,傳以後世。錢穆先生解說中國有政治之術而無政治之學,是由於唐代之後,文人考取功名便直接出仕,隨官而學,一世都是當官,自然知道治術與官規,猶如能工巧匠不會著書立說,流傳學問。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史家閒話一句,茅塞頓開。這叫講學,孔子說的「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聖人是擔憂不能開壇講學的。學問要講得出來,才是真學問,著書立說的學問,與當眾宣講的很不同。大學士沒有稿本,之前想一下,登台便講的,往往有驚人之說。
正經的帝王書
錢穆這本書,原是往昔高中生讀國史的必備參考,然則為了應考而讀的書,與閒來讀的書,或是求經世致用而讀的書,收穫不同。我參與政治之後,讀此書,所得更豐。我就是在民政局任職的時候讀的,之前一直擱在書櫃,二〇〇二年,聽黃毓民在電台節目久不久提醒讀者看錢穆這部書,某夜,按捺不住,取出來讀。這是一部資政之書,經略天下之書,簡潔而實用,是錢穆當年應國府戰略委員會之請,赴台灣講中國制度史,五講,每講兩小時。錢穆返港之後,國府的總政治部再請著述一本總攬中國歷代政治制度的書,於是整理演講記錄成書。這是正經的帝王術,經天緯地之史學,不是歪風邪氣的法家之流的小道。黃毓民介紹此書,我也在此一再介紹此書,至於曾蔭權的謀臣介紹的那些政治化妝術的書,是不堪入目的小人書。
我在大學修的是文學,也兼讀史學之書。在中文大學迎新營的時候,同組的有一位讀歷史系的新生,博學多聞,出語驚人,往後我晚上便在新亞圖書館讀史書。爬梳史料的專論史書要讀,這是根本,講史更是中國的寶貴傳統,可以活學活用。當代講史的,唐德剛有鈎沉與談趣,但眼界不寬,也有武斷之預測,如說中國走出「歷史三峽」之後,可開出民主共和之類。黃仁宇的大歷史其實眼界很短,只是挪前挪後一百幾十年來看一個斷代。胡蘭成的講史,如《山河歲月》,不易明,但細讀有深意。胡也參政,是謀略家,其書也有資政之功,只是一般人當他是汪精衛的心腹,評為漢奸,他正經的書也不理了。
民主制度奠基於傳統
中國制度由漢代開始,直至清末及民國,一脈相承。穩健的制度,必須有精神傳統,所謂道統來維繫,不能橫空出世,自己發明或由外國搬移,太平天國和共產黨都是憑空發明或照搬外國的制度,結果都是失敗。中國政治傳統不是帝王專權,也不是貴族封建的,而是講求文人的平等參與,皇權受到相權也就是士權的制衡,帝王很多時只是虛君。然而中國傳統解決不了的是中央集權與地方政治之間的平衡,以及世族的民間權力與政府的中央權力的平衡。地方政治是藩鎮的傳統,宋代中央集權之後削弱了。世族是諸侯封建的傳統,唐代之後沒落了,沒了世族傳統,一旦政府崩潰,全國便一盤散沙,不能好像五代十國的慢慢支撐,恢復元氣。中國幅員廣大,地方沒了自治是無法穩健統治的,連省自治或聯邦自治,都是出路。
錢穆論清朝的統治,說是私心深重,滿洲皇族凌駕漢人士權,滿人是正官,漢人是副制,滿清恩寵蒙、藏,卻歧視漢人。共產中國的統治也是黨委系統凌駕人民政府的系統,例如市委書記是正官,市長是副官。制度不正,人心也不正。這些歷史智慧,錢穆這部書俯拾皆是,讀之可以觸類旁通,鑑古知今。
西方有城市自治和貴族世家的傳統,可以順利過渡到聯邦政府和政黨政治,中國則困難重重,但不往這方向走,中國則只能卡在中央集權及一黨專政的死穴之中,可以苟安一時,甚至可以稱霸一時,但終不是長治久安之王道。中國安邦定國之道,仍在於民主共和。此路難行,但不得不行。香港若能開其端,是中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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