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1日
【明報專訊】學問要用在身上,才是學問,否則只是消閒。消閒也很好,不過遇上渾濁時代,正氣不張,又容不得人偷安。寫舊書的書話,重看舊藏書,有些毫無留下閱讀痕迹的,倒是懷疑當年自己曾否讀過,例如弗雷勒(Paulo Freire,1921-1997)的《被壓迫者的教育法》(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快樂抗爭的一些靈感,除了來自社運同道的談話和宗教哲學之外,也源自此書。
閱讀藏書,認定源頭
此書是教英文寫作的老師Louis Crew博士臨別香港所贈,連帶一大堆其他詩集、小說和社運書,許多看後我都轉贈其他學生了,只留下幾本。弗雷勒的是其中之一,現在看看,原來是一九七○ 年的英文初版,翻譯自作者的葡萄牙文手稿(一九六八年)。弗雷勒原是巴西教育家,負責甘蔗工人的識字教育,政變之後一度流亡智利,復定居美國,為貧困階層探索教育方法學。此書是社運的奠基之作。前幾日重看,我才肯定,一九八六年讀過此書,當時是連住幾本黑人社運書一氣讀的,故記不清楚。書上留有老師的勾劃和筆記,珍而重之,便不自加橫批了。
弗雷勒的論述,如一些南美的思想家著作一樣,章法凌亂,喜歡用激情的對比排句和模糊的馬克思主義術語,需要理性的整理。也許我當年心內整理過,因此忘卻了原著,有點忘恩負義了。
自壓迫之中解放出來
壓迫是什麼?壓迫就是將人變成物,不將人當作人來看待。只有當權者是人,當權者不能愛別人,只能愛自己,其餘的人都是物,可以隨便支配、勒詐和虐殺的物。反抗壓迫,不是要將關係倒轉過來,將奴隸變成主人,而是要反省奴役,取消奴役,取消壓迫人的奴役關係,將當權者也一併從壓迫的不愉快的關係之中解放出來,大家享受平等和自由的快樂人生。主子虐打奴隸,一樣是面容扭曲的,從虐待狂之中,得不到快樂。壓迫人的當權者,活在惶恐不安之中,用侍衛困鎖自己,毫不輕鬆。
魯迅先生講過,「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在壓迫之下沉默,是受壓迫者的特色。當權者壓迫窮人,少數人壓迫多數人,靠的是灌輸意識形態,使得窮人認命而沉默無言,不再反抗。政治解放,要由意識解放和文化分析開始,不是從武力抗爭開始。由武力抗爭開始,只會令窮人更加絕望﹕ 比起當權者,自己的武備貧乏得可憐,必須鼓吹超出理性的仇恨,採取更為滅絕人性的超限戰爭(如恐怖襲擊),犧牲許多同道,惹來當權者更為合理的鎮壓,而無數的武力革命先輩,最後演變成殘酷暴政的例子又太多了,怎不令人沮喪而沉默,即使智者也變得犬儒起來?
恢復人性,便是解放
壓迫的方法是去除人性,待人如物,革命就首先要人認識人性,待己如人,待人如人,重獲自己的自由、責任和愛心,活在真實之中。社運中的民眾教育,不能用壓迫的灌輸教學法,要平等相待,尊重民眾的生活體驗和民間知識,彼此維繫對話,一同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法。民眾不是革命的螺絲釘,而是有真性情和各種缺陷和癖好的人。當民眾簡化為螺絲釘、兌換成可以交易的籌碼,只是奪權,改換當權者,而不是革命。
革命的過程,是要以對話來啟發民眾成為自由探索真相的人,彼此締結,組織起來,抵抗當權者的分化和離間。民眾的訴求,如爭取加薪、爭取住所之類,要尊重,但要綜合其他的訴求,令民眾認識到他們階段性的個別爭取,可以連結到整體社會的解放。要民眾理解到什麼是整體解放,就要用文化藝術來聯繫不同的生活領域,擴大他們的同理心。最終的革命,不是奪權,而是文化的更新﹕以對話取代灌輸,以合作取代奴役,以愛取代恨。
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
作者:Paulo Freire
出版:Continu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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