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8日 星期日

陶國璋 - 從哲學看電影:讓視點飄移

2012318

Vic:確實是非常感人的電影。

【明報專訊】電影的英文名字Nader and SiminA Separation,香港譯做《伊朗式分居》。讀者宜看過電影然後看影評或本文,否則損失觀看整套電影最大的樂趣——曲折感人。

片頭初看有點迷離,一頁頁的身分證影印,光影交錯,效果很好,卻不明所以。看完全片,回想一下,有點唏噓。

場景初始,法庭內,男女主角尼達(Nader)和絲敏(Simin)面對着鏡頭爭吵,觀眾以為電影主要說的,是兩人的離婚故事,看下去,我們的視點不斷飄移,俗套點說,不到落幕,仍不知結局。

只聽得法官的聲音,以為是黑澤明《羅生門》中的場景,只見申訴人,法官隱而不見。一個五分鐘的長鏡頭,唇槍舌劍,各持己見,女的要離開這個國家,到西方念法律,我以為是婦解電影,描繪女性如何爭取權益……尼達不想這樣,希望妻子留下,他擔心自己走了之後,患有老年癡呆症(腦退化症)的父親得不到照顧,男性的面子,讓他口硬,表示願意離婚卻不願11歲的女兒歸對方撫養,問題轉移至撫養權問題。法院拒絕了他們的離婚要求,絲敏只能暫時搬到娘家去住。

(一)尼達——作為兒子的責任

觀眾的視點開始飄移,我們首先同情尼達。妻子正收拾回娘家,尼達要為老父剃鬚清潔,鏡頭不斷轉動,忙着與鐘點女傭討價還價,自己學習使用洗衣機,第四檔的痕迹模糊,肯定媽媽常用,沉默的女兒這樣指點爸爸……當鐘點女傭為着宗教理由,不能為老父換褲子,尼達下班回來,要為父親洗澡,伏在濕漉漉的父背上泣哭……絲敏收拾行李離開,隨着尼達倚着門邊無奈目送,觀眾同情處在夾縫的尼達,視點亦開始放棄原先以為女性是受害者的基設,甚至責備妻子無情,為了成為律師,拋夫棄女。

集編、導於一身的阿斯加法哈迪(Asghar Farhadi)拍攝的手法簡樸,沒有煽情或花巧的筆觸,整套電影帶點劇場味。鏡頭刻意是手控式,在狹隘的屋內,不斷穿插游動,看來有點眼花,但很有動感、真實感,前景、轉位、對位、游走,加深了家庭內部的動盪、疏離。

屋內行動頹唐遲緩的父親,沒發一言,一直是令人擔心的焦點,推動着電影的方向,加上游鏡效果,演員真的不像在演戲,像紀錄片。於是離婚主題,悄然擴展為全幅的人間世,讓我們想起真實的人倫命限,如孟子說:父母俱在,兄弟無故,此中有命焉……這是電影最有真實感之處。

鏡頭跳到駕着車的絲敏,太陽眼鏡下,淚痕斑斑,正為丈夫到處尋覓鐘點女傭,原來外表堅強的她,每回背着丈夫,總是垂淚。怪責之情,悄然收起,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潛意識中,聯想起《克藍瑪對克藍瑪》(Kramer vs Kramer)。

(二)女傭——對宗教的堅信

觀眾的視點開始飄移至鐘點女傭華倩(Razieh)身上。看到這裏,鐘點女傭原來才是電影的新主軸。面色蒼白的她,住很遠,穿著布卡,信奉傳統的伊斯蘭教,她的出現,立即隱埋着宗教衝突,讓我們記起這裏始終是伊朗。懷着身孕瞞住失業舉債在家的丈夫要帶着小女兒來幫傭。

2011年柏林影展中,電影得到金熊獎,而男女主角大獎竟然是這套電影的全體男女演員,初時覺得奇怪,看後,明白其理由,全片每一演員演來自然,其中最突出是男主角和演鐘點女傭的演員。小女兒、女傭的丈夫,甚至演患癡呆症的爸爸都是如此出色。荷李活今年頒最佳外語片給本片,卻沒有演員得獎,算了吧。

尼達的父親尿了褲子,華倩不知道如何應對,難為的表情,觀眾以為是對工作厭惡,她打電話詢問為老人洗澡是否違背教義,讓我們記憶這是一個伊斯蘭的國家。而片尾,華倩本可以說謊解決所有的問題,讓一切恢復平靜,但她被要求在《古蘭經》上發誓,因為害怕自己將來的孩子遭到報應,華倩不得已說出了事情的原委。一位被宗教、男權壓迫的女性。

電影為了緩和深重的傷感,加入小女孩玩耍老人的氧氣樽開關,上下扭轉,弄得我們為老人擔心,電影採取了跳鏡,效果是欲言又止,加強觀眾的想像;另一幕是尼達與癡呆的父親跟女兒、女傭的小女兒對賽足球遊戲,這個家還有點生氣,偶爾閃爍老父一抹微笑,兩個小女孩年紀相距頗大,擁在一起,呼應中後段,她們各自同情自己父親時,遙遙對望的尷尬眼神,驚歎伊朗導演捕捉人性的深度,不期然想起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櫻桃的滋味》。

電影轉入高潮,尼達回家,沒人應門,發現父親被綁牀緣,倒在地上,家裏的錢也不見了,尼達在屋內忙來忙去,動盪的鏡頭,隨着病容的華倩緩緩推開半透明的玻璃門回來,衝突一觸即發。華倩解釋自己因為有要緊事外出,所以才出此下策,但她否認偷了尼達的錢,要向真主立誓,前段看過華倩憂怨的眼神,辛勞不懈地工作的觀眾,視點開始動搖,要努力不相信她是小偷……憤怒的尼達把華倩推開,要趕她出家。尼達轉身扶起倒在浴室的父親,華倩再三推門進來,要求發還工資,按捺不住的尼達再推走她,女傭驚呼被觸摸,男女之防、僵硬的宗教傳統、道德倫理、情緒失控、小女孩哭着,一起湧出畫面……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門,兩母女邊哭邊離開。

劇情急轉直下,華倩流產了。她的丈夫Hodjat知道被騙,責怪妻子,盛怒之下與尼達廝打起來,兩個人一起進了警察局,轉到法官面前,原來伊朗的裁判處好像傳統中國的衙門,法官接近包青天,而控辯雙方往往互相爭吵。法官說,如果尼達知道華倩懷孕而故意推撞她,那就要面臨一到三年的牢獄之災。尼達辯稱不曉得華倩已懷孕,他不可能欺侮一位孕婦,當太太聘用她時,他在廚房內。

父女凝望誠實與說謊

導演在電影中多處表現了不同的「凝望」,父親對女兒,女兒對母親,丈夫對妻子。現在,觀眾的視點開始飄移至女兒泰美(Termeh)身上,她懷疑爸爸說謊,凝望着爸爸,爸爸低下頭。母親要帶她離去,懂事的她知道父親、祖父需要支援,黯然拒絕了母親。她為了補救父母的關係破裂,不停向兩邊疏通,讓我們對傳統的孝順致上敬意。

女兒問父親是否說謊,父親承認他其實知道華倩懷孕,只是當時氣憤衝動,推撞了華倩,那裏還記得對方是孕婦;爸爸說法律只有「有、無」,不會考慮實際的情况,父女凝望:誠實與嚴重的法律後果讓我們進入道德議題,因為不說謊的話,推撞孕婦可能被判監禁三年。

這裏是一個非常好的通識課題:人應否為着自己的正確利益而欺詐呢?在倫理學中的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討論中,提出一位警長非常確定某人就是變態殺手,苦無證據,他為了避免更多兇案悲劇,於是揑造證據,誣告殺手,將其繩之於法……我們一直同情不幸的尼達,女兒應否為父親給假證供,電影竟然轉調成為道德討論。女兒在法官面前說了謊,但我們卻放下道德的爭議,轉而感受「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倫理親情。

另一方面,父女兩人都不相信華倩的流產因由,電影轉向懸念,究竟真相如何?

(三)尼達——為女兒妥協

導演的手法高明,借助華倩的丈夫Hodjat為驅策,讓電影帶向高潮。衝動成性的Hodjat,符合我們對伊斯蘭教的「期望」,他要脅報復尼達殺害了自己的嬰兒,要傷害泰美。他到學校搗亂,最後引出母親的關愛與犧牲,再一次改變觀眾的同情角度。為了保護女兒絲敏主動去找華倩丈夫理論,並且願意賠償。尼達放不下男性的尊嚴,要訴訟到底……電影這裏採取一種淡然手法,表面上是兩個男人的爭鬥,卻婉轉地批判了伊斯蘭世界的階段觀念,男尊女卑觀念。不過,導演刻意結論於傳統敵不過人性親情,尼達為了女兒(留意不是兒子),終於妥協。

片末,事件好像可以平息,但人性與宗教之間再受到挑戰。當華倩被要求在《古蘭經》面前發誓,因為害怕自己將來的孩子遭到報應,她終於道出真相:那天為了救援尼達走失的父親,被汽車撞傷。她不是為貪取尼達的賠償,而是害怕宗教規條的懲罰及丈夫的不諒解,唯有說謊,我們再次關懷起華倩的以後。

真相大白,尼達的汽車被砸穿了玻璃,象徵在現有的政治宗教體制下,裂縫是無法修補。

由於電影的題材帶有批判性,伊朗政府曾禁令上映。導演阿斯加法哈迪公開致歉,這部影片的拍攝最終得以解禁。導演阿斯加法哈迪一直是伊朗政府的眼中釘,他於2011年接受伊朗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時公開表示支持電影人穆森.馬克馬巴夫(Mohsen Makhmalbaf)的回歸,後者一直是伊朗反對黨左翼綠色運動的支持者並因此被驅逐出境。阿斯加法哈迪也曾公開聲援深陷囹圄的「政治犯」導演賈法.帕納西(Jafar Panahi)。

最後,法官詢問尼達和絲敏的女兒泰美,到底願意和父親還是母親生活,泰美說:「我想好了,但不是現在說。」隨後尼達和絲敏走出辦公室,各自站在畫面的一端,畫面的外面,是他們女兒的抉擇。這段懸疑結局甚有象徵意味,女兒說已決定好,人真能決定選擇只愛父親或是愛母親嗎?觀眾的視點轉移到現代人的婚姻處境,再一次讓我們關心下一代的成長。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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