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美豬出城》樂觀總比犬儒好

星期日生活   20161120
【明報專訊】米高摩亞(Michael Moore)的《美豬出城》(Where to Invade Next),看得人感慨萬千。
它的對象或許是美國觀眾,但我們在香港看來之不是滋味,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數數看,影片提及在歐洲甚至非洲諸國由民生到民主的種種模範,工人待遇、膳食、教育、執法、毒品、懲教、公民權益、女性參與……我們從小受社會教化、見證的社會規範,換了在別處完全兩碼子事,一切並非必然!在香港,要過體面的生活愈來愈難,為食住行等基本需求勞碌一生。《美豬》看後的另一印象:香港人的命真賤。
說「侵略」
《美豬》大概十多分鐘說一個歐洲故事,節奏明快。開首的硬照敘事已令人忍俊不禁,風格有點像Chris Marker。摩亞繼續他的旁徵博引戲法,拼貼現成影片及音樂,We are the World襯托黑警及獄卒施暴;摩亞本人的鮮明個性固然是賣點,幽默感只此一家(提到意大利資料,「模範國民」竟是《教父》古良年及超級馬利奧)。《美豬》本來只算「短片」合輯,摩亞聰明的想出一個「侵略」的說法把地方串連,洋洋大觀,讓觀眾各取所需;議題由個人拓展到公共、家國,氣氛從輕鬆到嚴肅,前半很多笑位,後半發人深省。「侵略」是諧仿美國政府,歷年的反恐戰爭草木皆兵、勞民傷財,但國內有無數問題並非石油可解決。摩亞的「一人軍隊」於是打着國旗出發,表面說侵佔,實則是虛心考察受教。國旗每豎一處,只表示又看出一個美國社會缺陷。「愛之深,責之切」乃金科玉律,所謂「愛國愛港」的投機分子聽好了,摩亞這才是真愛國。
這次的米高摩亞有點不同,一來因為「故事」性質——跟他以前在電影針對國內問題,跟大財團、當權者、右派力量針鋒相對不同。《美豬》少談他密西根身分,少見他咄咄逼人,對造訪的國家及人物沒甚挖苦批判。電影給人最深的印象,反倒是他在諾曼第小學跟學生吃午餐,跟斯洛文尼亞大學校長、葡萄牙警員及官員開玩笑,古靈精怪又風趣急智。這次摩亞有不少語塞時候,比如聽美國老師比對芬蘭跟美國教育的差別,後者無助社會流動,莘莘學子隔代貧窮,畫外的摩亞竟有一刻答不上嘴。在挪威訪問痛失兒子的父親,感受到寬恕力量、對民主深信不疑,令摩亞更謙卑積極。詞鋒銳利的他,在《美豬》有時無語,有時低訴。
自我銳減 女性故事突出
二來,不到我們不承認,摩亞真的老了。比起幾年前《華爾街陰質實錄》(Capitalism: A Love Story)他體型更臃腫,步履更蹣跚。《陰質實錄》時他還作勢有衝擊行動,今天他應該不敢再冒險了。摩亞似乎有自知之明,《美豬》很少他的全身畫面,唯一例外是他跟斯洛文尼亞總統會面,官方對攝製設限(攝影組留在採訪區,不許掛無線咪)。兩個人從會議室走出來,米高摩亞的身形及體態一清二楚。看着有點疑慮,今年六十二歲的他,日後還可以像《美豬》般周遊列國,繼續拍他別具一格的紀錄片?難道,這正是他最新作品Trumpland非常簡約(早陣子為了回應Trump競選盡快推出),只是部棟篤笑舞台紀錄的原因?不過摩亞魅力沒法擋,Trumpland只是他一人秀,在台上剖析共和及民主黨支持者的特徵,已讓人拍案叫絕了。
往積極一點看,年齡影響心境,米高摩亞的電影或步入新境界。他曾被批評太恃勢凌人、個性太強(1989年的處女作名叫Roger & Me,「我」在他的影片中一直很重要),性別研究者說女人在他的論述中沒有位置。若是,《美豬出城》隨着摩亞年紀大了,自我、陽剛味大幅銳減。影片以「侵略」為前提,大開美軍玩笑,誰想到片末說的都是女性故事?!1980年,冰島產生了全世界首位民選女總統Vigdís Finnbogadóttir,是當地婦女典範;還有突尼亞西的婦女與革命,媽媽是新聞工作者感恩孩子誕生在民主新世代(香港還待何時!?)。《美豬》放到此,摩亞的身影減少,他不喧賓奪主,也不再鬧着玩的「插旗」了。他常常在鏡頭外,對答變成畫外音。訪問Finnbogadóttir時,還剪了一系列冰島女性的蒙太奇鏡頭,她們全都眼神溫婉,昂闊自在,自信滿滿,有少女、Punk妹、待產媽媽、中年婦人,最後再回到前總統的臉。當然,《美豬》暗示若婦女充權,世界政壇從此天下太平、華爾街少了睾丸酮素不再貪得無厭,肯定是把問題簡化。只是,米高摩亞影壇的左翼大紅人,在通俗及賣座紀錄片中大膽假設,刺激觀眾思考,實無可厚非。
所以《美豬出城》出奇的正氣正面,摩亞有破有立。雖然「美國夢」諷刺地只在別國應驗,他半帶自嘲說自己是樂觀主義者,是次「侵略」得知的外國優良經驗,其實源自美國——論點有些牽強,像挪威的人道監獄跟美國憲法精神契合。然而說到底亦是不忘初衷、自己國家自己救吧:「他們做到的,我們也可以!」樂觀總比犬儒好,未來太多可能我們想像不到,解決的方法說不定很簡單。
教育部分最感慨
我看《美豬出城》,最感慨是談到教育的部分:斯洛文尼亞的免費大學,求學的權利與生俱來;法國小孩的飲食課、鼓勵年輕人好好享受初夜的性教育;芬蘭沒有家課、沒有名牌學校、沒有基準試的愉快學習理想國,成效全球第一;德國的活動歷史教學,拒絕遺忘納粹暴行,下一代背上原罪,以作後事之師。有學生說剛入了德國籍,當上公民自覺要兼擔歷史責任。街上路牌提醒國人,那裏的猶太人當年被消失,一去不回。《美豬》訪德國中學一個剪接的神來之筆:學生想像自己是當年要被迫離家的猶太人,只許帶一件貴重物品,課室某女孩看皮篋發呆,鏡頭放慢了,竟跟歷史片段一猶太女孩的眼神相若。摩亞說要做個更好的人,成就更好的國家,必須坦誠面對自己;他慨嘆美國沒有類似教育,總避談屠殺印第安人及黑奴制度的往事。
從來外遊的重點不應是消費,而是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地方,紀錄片同樣具備這種打開眼界的能力。看着《美豬》的芬蘭及德國,當摩亞自愧不如時,我們亦感同身受。首先聯想到幾十年來,香港可憐的歷史教育。由殖民時代被故意蔑視,詳遠略近,到九七年後被自以為是的「教改」官僚摒棄。今天中港政權盡失民心,竟又歸咎沒有歷史教育,學科因此又再放回討論桌上。大陸的教育從來不正視歷史,幾十年前的政治運動、非正常死亡仍是思想禁地,遑論在校談論講授。歷史人物由孔子到孫中山被政權搓圓壓扁,冷待、批倒又再樹碑立傳抽水,為不同時期的政治服務。教育不是啟迪、釋放潛能,只是獨裁者的維穩器具。
要當權的「他們」,像《美豬》冰島女性般有「我們」的視野,嘿,別笑話了。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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