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4日 星期二

陶傑 - 樓上的人

為自由的祖國,為光輝的使命,乾一杯再乾一杯。
--《我們舉杯》

香港蘋果日報 2011年1月4日

聖誕前探望他的時候,氣色尚好,論中國的前景,一股剛誠之氣,讓人感到他血猶赤,心仍熱。我與他談到許多往事,我告訴他,去過他的家鄉,看見綠色的田野,絢麗的落日,與夕陽中矗立的許多碉樓。我告訴他,我代他登臨了抗戰末期他氏族的十六位子弟死守抗敵的一座炮樓,在牆上,我在殘留的血跡上按下了掌印,向一個英雄的姓氏致敬。

司徒華先生是嶺南的一腔血氣,香江的一條脊樑,中國珠江海岸外的一點燭光。在病房裏,我告訴他我曾經是他主編的「兒童報」的小讀者,最喜歡看每期封底六張漫畫一連戲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他笑了,告訴我那個漫畫故事是他的構思。總算來得及向他奉獻這一點小小的敬意,我感到很幸福。

他是教育家,民國走過來的一位正直的人。他不追求名利,終身不娶,從羅伯斯庇爾到胡志明,這是天意選擇要改變世界的人物。那天他說到少年時住在油麻地的唐樓,幾兄弟擠在一張牀,他的憶述猶帶着黃谷柳的「蝦球傳」裏的半海淒迷的燈火,以及舒巷城的詩句裏的一地赤貧的嗟傷。司徒華先生的一生,就是香港故事的一頁長卷,他是很特別的一位人物,燃燒生命,奉獻群德,最初是為了教育,然後是為了他熱愛的中國,他為你和我、為香港每一個市民的尊嚴和權利而力爭,他的要求本是如此的卑微──他所吶喊的,只是為了中國好,為了那一點點的正義和公平,但他的身影越來越龐大,從一個小學教師,他手持一點燭光孤身上路,漸漸滙聚了時代的能量和呼聲。

因有說不完的掌故和軼聞,他的晚膳時間到了,臨別的時候我答應再來,但走下醫院的小山崗,我不知道能否如願。開平的日落,維港的煙波,我想起一位悲劇人物的詩句:「欄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他摘取頭一句成為他的書名,以誌心境。日暮人遠,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他下樓去了,手上的燭光化成天邊的一顆幽明的藍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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