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9日
【明報專訊】他們是學生,是雙失青年;是小孩的母親,是年老雙親的兒子;是中產白領,是破產人士;是知識分子,是勞動者,是專業精英,或者失業;是藝術家、教師、工人、侍應、文員和退伍老兵;是白人、黑人、拉丁人和黃種人;由小童到白髮長者,由千禧後到嬰兒潮世代,由社運常客到首次走上街頭。
他們就是你和我,或者總能在他們的遭遇裏看到一些我們自己的影子。因為他們構成了社會的99%,為1%世上最有權力和財勢的人穩踞金字塔頂端而付出代價。
他們在全球金融核心的華爾街露宿、演講、集會、遊行,要向那1%人索回失去已久的社會公義、平等、生活的尊嚴和生存的權利。
他們的行動叫「佔領華爾街」,本由加拿大反消費主義的雜誌Adbusters發起,抗爭自上月17日起已持續三星期,參與者由最初的一百幾十人,發展至本周三逾萬人遊行;由網絡動員的鬆散聯盟,發展至獲得傳統工會、教師聯會、學生組織、環保和反戰團體響應;並在華盛頓、洛杉磯、芝加哥、波士頓、西雅圖和丹佛,以至澳洲、加拿大、歐洲多處觸發佔領金融區的聲援行動。
他們的訴求包羅萬有,概括來說就是一次對以華爾街為首的金融大鱷長年累月的貪婪和掠奪,以及政商勾結下的社會不公進行一次總清算。示威者之間最常掛在口邊的句子是「我們受夠了」、「不,我們不會再為你們的錯誤和危機埋單」。
1%人的貪慾99%人的痛苦
概括來說他們是左傾的。他們中間有些人相信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以至無政府主義,但亦不盡如是;因為當下正在發生的一切,實則宣示美國亦不是一個資本主義的國度。由世界級炒家George Soros,到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oseph Stiglitz和Paul Krugman,都已撰文甚至親臨抗爭現場支持這次佔領行動。
「行動者以華爾街作為抗爭對象,指控他們破壞政局和社會經濟,這是完全正確的。」Krugman說﹕「這些年來,認為公義將永不可能實現的犬儒態度,於我們的政治辯論裏無處不在,令我們很容易忘記目前的經濟災難是源自一個多麼可恥的故事——首先,銀行家們透過不顧後果的借貸製造資產泡沫,並從中謀取暴利;然後泡沫爆破,但政府用納稅人的金錢拯救這些銀行家,而一般民眾則代為承受他們犯罪所帶來的社會經濟苦果;最後,銀行家由於獲救了,他們仍擁有足以影響政治的巨大財力,政客們於是承諾維持低稅率和解除金融海嘯後設立的溫和管制措施,以換取他們的支持。」
「這是一個將虧損社會化、將利潤私有化的體系。」Stiglitz在佔領華爾街現場發言﹕「這不是資本主義,不是市場經濟,這是個扭曲的經濟系統。這樣下去我們將不可能再有經濟增長,也不可能建立一個公正的社會。」
美國民眾究竟絕望到什麼程度?是過去三個月以來失業率一直高踞9.1%,白宮並預計明年大部分時間會持續在這水平;是美元不斷貶值,國家赤字相當於GDP的8.8%;是滅赤給政府最有力的理據去不斷削減公共醫療、教育福利和基本社會保障;是發現了雷曼爆煲後以「Change」一字贏得眾人厚望的奧巴馬,原來跟他的前任一樣會對華爾街俯首稱臣,沒有帶來節制金融霸權的有力政策。於是去年底中期選舉共和黨重奪眾議院控制權,華爾街支持更右翼的茶黨,反指政府規管是現時經濟危機的禍根,令奧巴馬的4470億元刺激就業和向富人加稅的方案更是寸步難行。
華爾街上一名中年女士舉着標語﹕「終有一天,窮人將再無任何果腹的東西,只剩下富人可以作食物。」(One day the poor will have nothing left to eat but the rich.)
周三萬人大遊行後奧巴馬開腔回應「佔領華爾街」行動,表示聆聽到市民的聲音﹕「我相信這表現了美國民眾普遍的挫敗感。」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孔誥烽指出,體制力量還談不上怎樣處理事件,但不少民主黨議員與奧巴馬都同情和理解佔領者的不滿,並嘗試利用這場運動,向被茶黨騎劫的共和黨施壓,強調民主黨盡力推行改革,要金融界多承擔一些重建經濟的責任,可是改革不斷受共和黨抵制。
他引述Rasmussen最近的民調數據,顯示受訪者對佔領行動的支持度高達33%,反對的有27%,50%沒意見;而同一個調查中國會的支持度只有14%。《紐約時報》訪問一些首次參與街頭抗爭人士,表示對選舉感到失望,36歲的公務員Blair說﹕「當我們的選票力量都被金錢蓋過時,我已不肯定民主可以如何提供問題的解決方案。」
在金融規管和向富人加稅以外,其實行動者期望的是更徹底的社會改革。著名作家Naomi Klein應邀到佔領現場發表講話時指出,國家照顧民眾的資金不足,全因一小撮富人掠奪公共財產和天然資源以自肥,長久以來世界的運作方式已黑白顛倒,「我們無止境地耗用一些明明有限的天然資源,另一方面卻以為金錢財富並不足夠」。她認為行動目標應以扭轉這種價值觀為基礎,大眾絕對有能力建立一個體面、人與人之間互相關愛和尊重大自然的社會。
一種新生活的實驗
Klein的言論並非空談,觀乎網上影片、行動者的網誌和民間媒體報道,很多參與者都提及,佔領行動是在實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抗爭持續三星期以來,他們在華爾街附近的Zuccotti Park建立起大本營,劃分了特定區域,包括物資和飲食供應站、媒體資訊站、圖書館、義務參與的醫生和護理人員維持的醫療站、行動者會議區等,除了網上發布行動資訊外,還印製自己的報紙。「這裏像個微型的社會,在構成一個新社會的楷模。」一個年輕的女參與者自豪地說。
《紐約時報》的報道指出,不少市民本是剛好路過,出於好奇與參與者傾談,被他們的理想和生活氣氛感染而加入佔領行動,而當中不乏在金融區上班的專業人士。「我喜歡這裏的草根性、行動者商議時的民主決策過程,和人們的連繫。」23歲的軟件工程師Schwedock說。工人爸爸Gavaghen原本陪同12歲女兒來做學校的實地研究習作,結果忘不了這裏的佔領人士,反覆回來探訪;他的父親畢生積蓄在金融海嘯裏失去,「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但現在我感到我跟這些人是緊扣着的」。10月1日警方大規模拘捕逾700名遊行人士後,佔據Zuccotti Park的行動者不減反增,白天常有約500人駐守,晚上則有大概250人留宿。
結束金融霸權
源於網絡號召的「佔領華爾街」行動,因其組織鬆散沒有領導者、並廣納不同目標與背景人士,這段日子以來不斷被傳媒和論者批評「訴求不清晰」。Krugman則為行動者辯護﹕「如果示威者能提出幾點主要的政策建議,那當然是好事……但其實他們的意願很清晰,而具體細節應該是政策研究者和政客們負責提出的。」孔誥烽亦認為﹕「佔領華爾街具有高度象徵性,訴求就是結束美國自80年代列根開始的金融霸權,現在雖然還不清楚在這長遠大目標下,可以發展出什麼短期具體目標和行動策略,但我相信這些將會隨運動的繼續而清楚起來。這運動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推動變革的潛力。」另邊廂,記者出身的Klein決絕地說﹕「能否將我們對美好世界的夢想轉化成一句媒體喜愛的soundbite,這並不重要。」
另一點與近年香港社運共通的難題,便是警權的阻撓。例如紐約警方引用1845年的陳年反面具法(Anti-mask law),拘捕5名戴V煞面具的示威者;又禁止使用擴音器,以致每場演講都出現「人肉傳聲筒」的奇景——集會人士將演講者的說話層層疊疊地呼叫傳開去;而警方亦被拍到毆打和平示威者、濫用胡椒噴霧等行為,以致Stiglitz亦憤慨地說﹕「我們有太多阻礙民主實踐的規定、太少阻止華爾街惡行的規管了。」
華爾街有金融霸權,回看香港,我們亦有官商勾結、掠奪公共財富的地產霸權。陳雲於面書上評論「佔領華爾街」時引述今期《時代》雜誌﹕「美國現時的貧富懸殊恰如1929年大蕭條之前的情况,現在的境况更加悲絕,富人將製造業生產基地搬移,所得利潤不在美國納稅,卻佔據美國制度的保護和社會治安的紅利。」他提出,富人發達需要制度和社會支援,而這支援是窮人無酬地,甚至賠本地提供的。有錢得太離譜,而且不與本地社會分享,本身就是罪惡。這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右翼盧梭的民約論,窮人願意低頭苦幹和承受剝削,其基礎是大家承諾機會均等和利益回饋,然而當富人破壞機會均等、獨佔利益的時候,窮人就毋須遵守社會合約﹕因為合約已經被富人撕毀了。香港人要學懂這些新的理解和行動宣傳,否則無法與香港主流的意識洗腦對抗。
據Occupy Together官網資料,「佔領華爾街」現已在全球934個城市引發類似的聲援行動,並約定周六(15日)發動全球串聯,獲逾350個城市民眾響應。香港的「佔領中環」面書專頁暫時有逾700人like,然佔領地點應是長江中心、銀行街還是時代廣場等,仍未有定論。1%人的貪慾以99%人的痛苦為代價,這概念在全球化年代的世界各地都適用,對抗霸權的星火能否發光發熱,便看這99%裏每個人的爭取和堅持了。
2011年10月9日 星期日
林茵 - 佔領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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