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0日
先講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我周一從廣州出發來香港,途徑我老東家南方報業集團門口,看到有很多人在那裏喊冤請願。這是在南方報業集團門口經常見到的場景。按理說,中國老百姓喊冤應該去法院,請願應該去政府;但是大家都知道,法院沒門,政府沒門,弄得不好還要被抓進去,申不了冤、達不成願事小,失去人身自由、甚至生命不值得。所以他們只好去南方報業集團喊冤請願。但是為什麼是去南方報業集團喊冤,而不是去其它的媒體集團呢?我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後邊我會觸及這個問題。
第二個故事就是樂清錢雲會被車撞致死案。政府下結論說是普通交通事故,但是公眾輿論普遍不認可,鬧得沸沸揚揚。有很多網友也逼我表態,要我斷定這是車禍還是謀殺。我又不是神探,我只是公共知識份子,所以我不輕易斷案。但這不妨礙我發言。我已經超越對真相的追問和探究,看到其中隱含的更嚴重問題。為什麼當局說什麼、怎麼說都沒人信?為什麼強大得不能再強大的國家機器百口莫辯、還沒有我這個被當局打壓的個人講話有分量?為什麼我一個人發言的分量就足以抵得過整個國家機器?道理其實也不複雜,很簡單,無非兩點:淺層原因是當局一貫撒謊成性,長期奉行愚民政策,從不講真話,也不准說真相,毫無誠信可言,道德上完全破產;深層原因是掌權者雖是人民供養但又非人民選出,掌權者的權力來自暗箱操作、暗室私授,既不許言論自由,又不許司法獨立,法理上完全站不住腳。道德上破產,法理上站不住腳,這樣一來,真相產生的前提和條件就不存在,信任產生的前提和條件就不存在,怎麼服眾?怎麼能信?這個事件暴露出我們這個國家社會存在的深刻危機。如何重建信任、重建權威,是一件很迫切的事情。這個故事又跟第一個故事相映成趣,有某種隱秘的關連。
今天我就不講客觀和外部的環境,不批評中國的輿論環境和政治局面,單從我曾經作為中國報業的從作人員,從一個總編輯的角度,來談談我的一點反思。
我講九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們在中國大陸可以言說到什麼程度?
中國大陸媒體從業人員遇到的首要問題,就是到底什麼話是可以說的,什麼話是不可以說的,都很糾結很傷腦筋。這也是大陸所有人很糾結很傷腦筋的一件事。這聽起來很荒唐、很不可思議,都二十一世紀了,嘴巴只有吃飯的自由,沒有說話的自由,但這卻是我國大陸的現實,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對此感到不堪回首。我今天不講這個,而是講我們主觀怎麼認識和對待這個事實,怎麼認識自由和反抗,知道自己的籠子有多大?底線在哪里?天花板又在哪里?要明白真正的禁忌其實只有一個,就知道我們的籠子其實不止我們想像的這麼小。別人都奇怪我為什麼這麼熱愛自由,其實是我因為我心中沒有籠子。報人最大的禁忌不在於被奴役,而是自我奴役,不是被審查,而是自我審查。所以報人最高的職責是想方設法把籠子做大,想辦設法逼迫當局把言論自由還給人民;而最低最低的責任是要把籠子裏的空間用盡,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空間還沒有用盡。很多時候我國還是處於無知和蒙昧的狀態,對一切都敏感得要死;一個人要幹多少壞事、要做多少惡、要處在多麼不義的立場,才敏感至此!脆弱至此!當局裝聾作啞,愚弄人民,那是當局不負責任和無耻;我們自己還是要對自己負責任。他敏感,你可以不敏感,越是他敏感的你就越不敏感,這樣久而久之就不敏感了。中國大陸的媒體有給當局和社會脫敏的義務,我們自己要百無禁忌,越是敏感的話題越是多提一提,就不敏感了,這對社會的健康是大有益處的。
這裡我要特別強調:在不違憲、不違法的前提下,我們可以使用的言說空間,遠遠大於我們已經使用的言說空間。1982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5條明確規定了中國公民依法享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和游行示威的自由。只要我國憲法和法律沒有公開禁止言論自由,那麼我們的自由還是在那裏的,倘若我們不使用、不爭取,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我幾次由海外歸國過關時,海關要查扣我帶的圖書,我都要質問他們憑什麼?有哪條法律規定公民可以看什麼書、不可以看什麼書?是誰有什麼權力决定別人可以看什麼書、不可以看什麼書?
如果我們放棄憲法賦予我們的言論自由不用,而是處處自我設限、自我審查的話,那麼我們被奴役、被損害就是自找的。在中國從事媒體行業,尤其是當總編輯的,要有這個使命感和責任意識。但如果你是為了一己私欲,為了當官,那就另當別論,你可能不是很適合這個職業、這個職位。
第二個問題:辦報的首要問題到底是什麼?
在中國內地辦報時,大家首先想到的問題是能不能和給不給辦的問題,是輿論環境問題。覺得輿論環境太差了,辦不好,不給辦好和不能辦好。或者就是糾結技術問題,認為首要問題是怎麼操作才能把報紙辦好。這樣想問題是遠遠不够的。
我認為首先還是想不想和願不願意把報紙辦好的問題。只要你想、你願意把報紙辦好,在中國你就能把報紙辦好;只要你辦的報紙,堅持獨立公正客觀的立場,不參與制造和宣傳謊言,不助紂為虐,不愚弄公眾,不掩蓋真相,你的報紙就一定是大陸最好、最成功的報紙!你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和下定决心把報紙辦好,而不是簡單地說客觀環境不好,或者埋怨輿論監管太嚴。我覺得主觀上首先要有死磕的思想準備。為什麼那些荒誕的、反智的、無良的、傷天害理的新聞禁令,還會得到貫徹執行,還有人買帳呢?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反抗!去衝破這個由謊言和卑鄙編織的牢籠!把套在人民頭上的這些紙枷鎖徹底撕碎!這樣的禁令存在,天理不容。
我舉個例子:汶川地震,首先照例想的是趕緊發禁令,馬上開會強調,除了新華社和中央電視台,其它媒體不得擅自到現場採訪和發布報導,下面有別的中央媒體領導站起來回話:我們的記者已經出發,快到現場了。上海靜安大火,也是命令各家都不許報導、不得評論,只能統一發通稿。再往前,非典的時候,他們也是一道禁令接著一道禁令,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最終禍國殃民啊。
不知道這樣做是基於什麼樣的道理和邏輯?這樣的時代,這麼重大的事件,不是想著怎麼充分報導,而是想著怎麼不要報導,多麼荒誕啊。這樣的禁令,對政府的威信,對當局的名聲,對當事各方,對誰都沒有好處,都是有害的。我們為什麼不說不!我希望大家都要敢於對這些喪盡天良的禁令說不。在資訊公開這件事上,衝破禁令的沒錯,錯的是發布禁令的。要是全國的媒體都對這些禁令說不,看他們還怎麼野蠻、還怎麼專制。
另外,我覺得媒體要有很強的大局意識和政治意識。像溫家寶七談政改,我看國內只有《瀟湘晨報》等兩家報紙跟進報導、做出了適當的反應。不少媒體都是自我審查,都在等著上邊指示,結果可想而知,把溫總理害慘了。他就像《讓子彈飛》裏的張麻子,高喊攻打黃四郎,幾次喊哪沖啊都沒有人應沒有人跟。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四十天之內高喊了七次政改和民主,楞是沒有媒體呼應,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兆頭,說明我國的媒體沒盡到責任。還遠遠沒到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地步啊。所以我覺得辦報的首要問題是職業理想、道德勇氣和政治情操的問題。
第三個問題:報紙的終極價值在哪裡?
有的報紙賺錢,有的報紙不賺錢。為什麼?這是報業的內在規律在發揮作用,是報紙的終極價值决定的。報紙的終極價值就是監督掌權者、制衡公權力、落實知情權,是公眾需要報紙和報紙存在的理由。客觀、真實、獨到、獨立、公正、公開,這就是報紙的價值。所以老一代的報人說,報紙有不可以說的真話,但是絕不可以說假話。這當是一條底線,不能突破的底線。
我想光這不突破底線還是遠遠不够的。我想在中國這樣權力通殺的人治社會,在這個政治不文明、制度不完善、法制不健全的特殊歷史時期,報紙在監督掌權者、制衡公權力、落實知情權方面,具有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作用,尤其珍貴。
我認為中國現在最珍貴的是公信力,比黃金還珍貴。為什麼那麼多人要到南方報業集團去喊冤請願,這說明公信力太珍貴了。為什麼國家權力機關公布錢雲會之死真相的時候沒人相信,說明缺乏公信力。只要媒體堅守公信力至上這一點,它就能獲益,就不僅能賺大錢,還能建大功、立大德,就能為中國的政治文明進步、為國家的長治久安發揮積極作用。我覺得這是報紙實現價值唯一路徑。我對此體會殊深。
另外,我覺得現代死板的財務制度,是不利於好媒體產生和發展的。那些只盯著財務報表和投資損益的老闆,是不可能辦出好媒體的。我所幸的是當年沒有碰到這樣目光短淺的老闆,他們沒有在財務上給我斷水斷電,我們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做全中國最好的報紙,只要全中國最好的人才,給他們最好的平台和待遇,其它的、尤其是財務報表之類的就不管那麼多,所以才有今天。
第四個問題: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到底是什麼?
我們在辦報紙的時候一定要想好我們的核心競爭力到底是什麼。我在1995年起草南方都市報基本大法的時候,認為企業的核心競爭力漸次為制度、人才、產品。現在我想調整為:人才、制度、產品。有什麼樣的人才,就會有什麼樣的制度,因為制度由人設計、發展和執行,人才優劣最終决定制度優劣,所以人才的優劣,特別是當家人的優劣,直接决定制度的優劣,這和國家是一樣的,始終都需要有一個制度的先驗者、一個制度之父;有什麼樣的人才、什麼樣的制度,自然就會有什麼樣的產品。
這裡特別需要闡明的是,一般都認為企業的核心競爭力是產品,有核心競爭力的產品,其實我覺得需要顛倒過來,產品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人才、制度都比產品重要。
太多的社長和總編輯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不該放的產品上,整天想的只是不違反新聞宣傳紀律、讓領導滿意,或者把精力都放在控制錯別字上,這都是不合格的、不負責任的,是對社長和總編輯職責的諷刺。我認為好的社長和總編輯,應該把人才培養、制度建設放在比產品生產更加重要的地位。
第五個問題:企業到底要對誰負責?
企業、報業到底要對誰負責。不要覺得這個問題不重要、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在設計南方都市報制度大綱時開宗明義,南方都市報的企業目標第一條,就是對員工及其家人的幸福負責,要讓員工在南方都市報這個平台獲得最大的社會認同和社會價值、獲得最高的經濟收益和勞動回報,讓員工及其家人以南方都市報為榮的同時,過上富足和有尊嚴的體面生活。不要認為員工的個人福祉和公眾福祉和利益無關,而是大有關係的。好的領導人就是要通過好的制度設計,促使企業內各種要素良性互動、相得益彰。
第二是對合作企業和上下游企業的員工和他們的家庭幸福負責,讓紙張供應商、印刷服務商、廣告合作商、發行供應商感到光榮和幸福。
第三才是對顧客負責,這裏需要強調我並沒有把「顧客至上」挂在嘴上。我認為「顧客至上」如果不建立在以上兩點之上,難免會是虛偽的、功利的和自欺欺人的。如果一個企業只是強調顧客至上,而它的員工卻一肚子苦水,他們對顧客擠出的笑容將是多麼悲慘。如果一個企業員工表面上對顧客點頭哈腰,背地裏卻對自己的老闆恨之入骨,那顧客至上還有什麼意義。報業的顧客一個是讀者,一個是廣告主。讓讀者覺得看我們的報紙不丟人、不掉分,看我們的報紙顯得有獨立性、有判斷力,讓讀者和廣告主覺得我們的報紙剛正不阿、不作惡、不助紂為虐,就是對讀者和廣告主負責。讓我們的廣告合作商以參與見證報紙的發展壯大為傲、為榮,很重要。
第四是對促進所在地區的繁榮和幸福負責。我敢說,作為矮子中的高個子,廣州差不多是中國發展得最好的市民社會;我又敢說,廣州之所以是中國發展得最好的市民社會,重要一條就是有《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這些敢於說真話、講真相、監督政府、為民請命的報紙。總會有人說我們報紙污蔑廣州的大好形勢、損害了廣州的形象,但吊詭的是,正是我們的報紙,為這個地區贏得了好聲譽和好形象,我們污蔑廣州的結果是那麼多人愛廣州;同樣的,太多的媒體每天都在對當局和當地歌功頌德,但最終結果又怎麼樣呢?朝鮮的媒體說過自己一句壞話嗎?怎麼朝鮮就成了世上最大的制度悲劇?再舉一例,當年《南方都市報》對深圳也差不多堅持了「以負面報導為主」的方針。後來南方都市報讓我談當年報導深圳是怎麼想的,我說打個比方:你如果愛一個美女,看到她臉上有污漬,是指出來還是不指出來更愛她呢?我矯情地說一聲,《南方都市報》正是以這樣的方式愛一個地方,參與地方的建設,對城市繁榮和公眾幸福負責。有讀者寫信來說如果廣州沒有你們這樣的報紙就沒有那麼可愛。正是報紙揭露公權的肆虐、官員的貪腐,才讓他們覺得廣州相對還是安全的,畢竟這屋裏有這麼一隻猫,不停地走著叫著,也經常逮到耗子。
第六個問題:企業管理的秘訣在哪里?
中國大型國有企業的管理都是有問題的。我在參與創辦《南方都市報》、《新京報》的時候,主要精力都花在企業管理上。企業領導人職責何在?我認為不能事無巨細,雞毛蒜皮,不能只把精力耗在一篇報導、一個語句上,這是很糟糕的。
一個好的企業掌門人首先是一個預言家,他不應該管今天的事,他應該管明天、明年、後年、三五年後的事。他要有長遠的設計和規劃,同時有擔當的勇氣和高瞻遠矚的能力,對於所在的行業要有異於常人的洞察力。一定要有人瞭望世界,觀察業界。所以——
好的企業領導人首先是預言家,其次應該是制度設計師、模式構架師、環境營造師和文化培育師。他不必是記者、編輯和校對師。南方報業集團當時最好的一點就是鼓勵我們制度創新。在這樣一個傳統的國有事業單位,讓我們放手去設計一套全新的制度,那真是一國兩制啊。我當時做的最大膽的一件事,就是打破原有國營體制,廢除既有的國企工資體系,設計出一套完全建設在個人價值,即從業經驗、過往業績的基本工資體系,量化和質化考核體系,通過寫稿發稿編版的數量品質,進行嚴格打分評級。我覺得這個重要,牽一髮而動全身,相當於破解國有企業管理難題的一把鑰匙。
這說明制度設計是很重要的,制度也是需要不斷完善的。每年一到兩會的時候,就說我們國家的制度是世上最好的,絕對不搞西方的多黨制度、絕對不照搬西方的民主制度,兩個絕對實在令人絕望。世事無絕對!怎麼能說得這麼絕對呢?這不符合任何理論和學說,除非獨門秘笈和絕世法寶。制度是可以批評的,也是需要不斷完善的,制度不是宗教,也不是魔咒,怎麼就摸也摸不得、碰也碰不得?
扯遠了,回來。我覺得領導人知道什麼不該管,比知道什麼該管更重要。很多領導人就是因為管了不該管的,所以沒有管好該管的。
第七個問題:怎樣才能把報紙辦好?
我的思考模式經常與人不同。
有一個故事被很多人說過。南方都市報創辦初始,報業集團也沒給什麼錢,也沒有投資的概念,第一年挂賬經營虧了八九百萬,很多質疑就來了,要我回答。我當時就給大家講了一個關於賽跑的故事。說是三個人萬米賽跑,第一個是《羊城晚報》,已經跑了八九千米,無論發行量還是廣告量,多年雄霸中國報業龍頭地位;第二個是《廣州日報》,也跑了七八千米,上升勢頭還很強勁,如日中天;第三個就是我們《南方都市報》,剛剛趴到起跑線上。現在的問題是,我想當冠軍,這該怎麼跑?答案只有一個:換一個規則跑。如果按照原來的規則跑,我們爭第一應該說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向和方案跑,就一定有可能。這就是我解决辦好這張報紙的一個小小的竅門、一個大大的秘密。原有的中國報業殿堂沒有我們的位子,我們只好建造一個殿堂供奉自己。
做一個行業,當領跑者其實是最自由的,最無拘無束的;當追隨者其實很慘,很不輕鬆;因為追隨者永遠不知道領跑者往哪里跑?怎麼跑?前面是拐彎還是掉頭?是剎車還是加速?這一切,規則和主動權全掌握在領跑者手上;而追隨者的命運就是老二。在中國搞報業,當領跑者其實是比較容易的。因為中國最缺的就是公信力,報紙只要有公信力就能做到第一,真的不難。
第八個問題:做報紙難在何處?
報業又肯定比其它行業更難。一難:與其它行業不同,報業必須進行「二次銷售」才能獲益。首先是要把報紙銷售給讀者,也就是發行環節,但這是反利益的行為,銷的越多,賠的越多,基本沒有靠發行就能賺錢的報業。而其它行業的商品銷售基本都是一次完成的,賣多少,賺多少,控制好成本和定價即可。報業還要把廣告賣給廣告客戶,才有可能獲利。並且只有第一次虧得越多,第二次才能賺得越多。所以這是一個很難把握好平衡點的蹺蹺板。兩次定價是拿捏的關鍵:對讀者,是要訂好報紙訂閱和零售價;對廣告客戶,要訂好廣告版面價和游戲規則。
這裡要特別提一下南方都市報對廣東報業的一大貢獻,就是防止廣東報業的價格戰和惡性競爭。南方都市報是中國第一家零售定價一塊錢的報紙,之前廣東的報紙都是定價五毛錢、打折三毛錢,南京甚至還有定價一毛兩毛還打大折頭的,幾乎免費了。南方都市報1998年就定價一塊錢,當時正面臨新快報創刊的淩厲攻勢,逆流而上,既透露出對自身品質的自信,也成功地把對手和公眾帶入品質競爭和關注內容品質的層次,從而避免兩敗俱傷、一損俱損的競爭局面。後來在創辦新京報時,我們乾脆一步到位定價一塊錢,我想當地那些定價五毛錢的報紙基本都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在等著看我們笑話。但我們沒有讓他們看笑話。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都創造了後來競爭者以更高定價參與競爭並獲得商業成功的範例。
其實我的經驗只有一條:高定價和提價,發行和廣告都高定價和提價,並且堅持價格剛性。
二難:必須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這是報紙的特殊商品屬性决定的。而管理層就必須要兩者均衡發展。當二者抵觸時,一定要堅持社會效益。南方都市報有很多這方面的經驗。南方都市報創辦伊始,批評深圳一家企業,這個企業老闆說我給你們報紙投放八百萬廣告吧,被我們拒絕了。還有當年南方都市報鑒於醫療衛生廣告民憤極大、陷阱很多,毅然决然在全國首倡不刊登包括醫療衛生廣告在內的四類不良廣告,廣受好評:一份以市場為導向的報紙,首先舉起了抵制醫療衛生等不良廣告的大旗。
三難:在中國辦報,要做到群眾和領導都滿意。但領導很難滿意。我想要做到領導不把你弄死,或者至少不敢隨意把你弄死就行了。在現在的中國,領導滿意了群眾就很難滿意,群眾滿意了領導就不滿意。這不是我們的問題,也不是群眾的問題,而是領導的問題。他的利益計算方式和你的不一樣。在中國做媒體,要是全部做到領導滿意,那麼這份報紙也就沒有什麼存在的價值了。這是我們這個制度决定的。我們就是一方面盡力把工作做好把報紙辦好,但又不能讓領導把你幹掉,這是很難拿捏的。當年我們的做法是,給他一個激動人心的產品,一個無比激動人心的發展方向,還有激動人心的現實回報,領導一看這麼多的錢,這麼多的發行量,這麼好的社會名聲,冒一點險就冒一點險吧。所以也要說,在中國辦一張好報紙真的太難了。
第九個問題:報紙如果什麼都做不了怎麼辦?
至少改版!
不停改版,優化版面,改良設計包裝,也是一條行之有效的辦法。產品設計也是品質和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並且决定消費者的第一印象,往往見效最快,不可小視。
總結一下,我講的九個問題,是三個層次:前三個問題是講「取勢」,就是「因勢利導、順勢而為、乘勢而上」,我在南方都市報的時候曾做五年、十年規劃,每年年終統計,所有資料與規劃高度吻合,這是我對自己滿意的一點,這說明我對「勢」判斷得准;中間三個問題是講「明道」,就是「注重策略、科學管理、有章有法」;後三個問題是「優術」,就是「追求卓越、拒絕平庸、精益求精」。
這都是我和我的同仁的經驗:拒絕平庸,追求不凡,渴望完美。
【現場提問】
提問:我是港大商學院的,今天聽您說了很多商學院的東西。我對港報不是很滿意,似乎很平庸。您對港報的評價怎樣?
答:我想可以也應該辦的更好。我不認為香港報紙只有一種辦法,也不覺得所有的人只有一種趣味。所以要從這裏尋找突破口。如果給我機會,我認為可以在香港辦一份非常高雅、高品質的、嚴肅的報紙。香港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輿論環境、市民社會、公民意識、經濟條件,辦好報紙是不成問題的。當然我也不拒絕八卦,問題是不能都是八卦。
提問:現在的國內媒體都關注標新立異的東西,比如說農民工奇特的討錢方法,才能引起注意。你對此怎麼看呢?
答:我覺得這還是挺有創意的,因為這樣的新聞太多了。就像最近的新聞,一個男子沒有買到火車票,於是裸體跑到火車站站長辦公室示威。我挺敬佩這樣的維權意識和行為藝術,這也能讓他在新聞中脫穎而出。媒體報導這樣的新聞是沒有問題的,多多少少是有益,至少是無害的,總能推動社會的進步和公平吧。如果沒有當年熊德明讓總理幫忙討薪,那麼中國農民工的工資拖欠問題就還是一個沒有解决的問題。所以我們都變著法子逼社會改良。
提問:你說國內的媒體想要達到「制衡公權」的終極目標要怎麼做呢?是去衝撞籠子嗎?
答:從憲法立場看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中國還不是一個法治的國家,還是一個人治的國家。但是我們不能等客觀條件具備了才去做事,而是應該通過合法的途徑和程式,通過新聞操守和操作規範,不斷嘗試。
提問:您一直在說媒體要突圍,但是在中國這種至上而下的環境裡面,中國媒體的趨勢是什麼?錢老師曾提到,中國的管制進入到一個control 2.0的階段,變得更聰明,機制化。但是我們還是看到荒謬的禁令。您有什麼看法?還有,那您對政改有怎樣的預測?
答:近年的言論鉗制手段強、措施越來越具體到位,包括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中傳出的蕭殺之風,還真的不是空穴來風。當局鉗制言論自由的手段的確是加強了,措施越來越嚴,也越來越講究實效了。中國傳媒無疑將面臨更為嚴峻的局面。
但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尤其不以傲慢的掌權者的意志為轉移。很多貌似強大的東西,也可能瞬間坍塌,土崩瓦解。當個體面對強權時,似乎很絕望,但仍要在心底默默堅守,盡最大可能去突破、去衝破牢籠。現在微博推特等自媒體、新媒體的發展,我堅信他們鉗制言論的做法注定會破產。為什麼他們的公信力這麼差,沒有人相信,說到底就是鉗制言論自由造成的。
至於說到政改,總理都說到那個份上,把我想說的都說了,已經很到位了。總理說,風雨無阻,至死方休!我想這是肺腑之言,說到點子上了。說到這個份上,還不改,就不知道他們是想幹嘛了。我們只能期待、推動,並把他們好路子上逼。
提問:我想問政改中,媒體被鉗制的情况早就要破產了,那麼會在什麼時候呢?
答:我也很想知道,但我比較悲觀。一切都不確定,未來懸而未决,問題沒有答案。
提問:南都會不會有妥協?您認為媒體獨立的力量怎麼樣才能結合起來、集體突圍?我覺得現在鉗制新聞自由的人也慢慢變成弱勢群體了,當我們提到他們的時候總是當成假想敵,這些人究竟是誰呢?您的報社和維基解密的終極價值有什麼異同?政治良心到底怎麼解構?您剛才把深圳比作姿色可嘉的美女,臉上有瑕疵,那麼你怎麼評價中國政治治理的姿色和改變呢?南都在香港面世了,您覺得南都在香港的市場會怎樣?有沒有必要出香港版?你為什麼不生氣,不害怕?你說到言論自由、公信力危機,您敢作敢為的風格也使你有入獄的災禍。那麼我們聽你講話,怎麼能不害怕?
最後回答:我很生氣,也很害怕。看我的微博就知道我很生氣,很憤怒。我對中國出現的很多醜惡現象,對當局鉗制輿論自由的做法,很生氣,很憤怒,相當。我在做出譴責、努力和號召的時候,也有些害怕。但總體上還好,現在的局面總比用槍抵在腦袋上不讓你發言好。我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和嘗試,付出的代價是我願意承受的,我曾給自己準備的下場比這糟糕得多。的確,我願意搏一把。這一輩子有這樣的經歷,獲得公眾的認可,比什麼都重要,我很值得。此外,經濟上獨立,實現財務自由也很重要,要能生活得下去,而我做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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