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7日 星期日

董橋 - 也談文藝與復興

香港蘋果日報 2011227


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邀請白先勇出席教育研討會,講題是《二十一世紀中國文藝復興——香港的角色》,請了小思當主持,還要李歐梵和我陪先勇上台交流。題目很深,我懂得淺,只好隨手記些舊聞新知聊為談助。有一年,我和倫敦一起讀書一起逛舊書店的意大利朋友在翡冷翠相遇,他帶我去看了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房子和壁畫。我們散步走到聖馬利亞教堂,那是文藝復興初期意大利建築學之父布魯內萊斯基的作品,典雅,寧靜,清晰,每一塊磚頭都藏着沉默的力量和無言的秩序,像教堂裏那些壁畫那麼沉穆那麼端秀。意大利朋友說,幾百年來寫文藝復興的書幾百幾千部,說穿了只有一句話:「文藝復興的精神是對人心的尊重,對審美的沉思,對學術的包容。」他說梵蒂岡裏拉斐爾那幅大壁畫《雅典學院》簡潔傳遞了這樣的精神: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兩個學派的哲學家和藝術家聚集在寬敞的庭院裏,溫文爾雅,會心交談,畫面遠遠隱約看得到院堂的拱頂,肅穆,和諧,典麗。他說文藝復興不是中世紀黑夜裏憑空滋長出來的一道風景,是整個中世紀的城市背景和知識環境慢慢交融蛻變出來的理念。文藝復興也不能一刀劃分意大利跟歐洲其他地區,而是應該包容概括歐洲新君主的興起,印刷術的演展,西半球的發現,以及十六世紀經濟繁榮的大景觀。那是人們意志的交融體現,剛烈的,纖秀的,宏大的,細微的,都有。


朋友這番話這許多年裏常常在我心頭盤桓。我想到中國字滙裏的「博」字和「雅」字,想到《文心雕龍》裏那句「入博雅之巧」。在羅浮宮看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看《巖間聖母》,在米蘭格拉齊聖母院看他的《最後的晚餐》,我都想到博雅之巧。我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看米開朗琪羅的《大衞》也想到這句話。意大利朋友說文藝復興這段歷史一五二七年隨着羅馬淪陷其實已經燈火闌珊了,可是,在意大利北部,在北歐,那股精神仍然成就了許多偉大藝術作品,德國大畫家、版畫家丟勒用光學儀器鑽研大自然,把文藝復興風格和北歐哥特式風格合成一體,他的油畫他的銅版畫給西方藝術開拓了更長更遠的一條大路:「那是說,文藝復興不是一座孤立的古堡,是一條大路,一條長河,有源頭沒有盡頭,蜿蜿蜒蜒繞遍各地,誰都可以遊蕩其間,感受啟示!」那時期正是中國的明朝,明代的漆器明代的家具乃至後來清代的官窰瓷器,在廣義上說也許也已經展現了中國自己的文藝復興精神。


二○○六年,大陸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劉軍寧寫了一篇〈中國,你需要一場文藝復興〉。文章說:「文藝復興的最大成就是在觀念上復活了真正的個人,否定了抽象的、集體的、附庸的人,肯定了個人和個體的價值、尊嚴與偉大,主張個人是自身命運的主宰」。文章還說文藝復興成功的標準「是以個人為本位的價值觀,是否已經滲透到大眾文化中並成為主流價值觀,是否已經轉化為主導性的政治法律制度」。根據這個標準,文章斷定「中國也許有過文藝繁榮,出現過好作品,但是,中國沒有成功的文藝復興,只有文藝復興的嘗試」。


歐洲文藝復興的興起受惠於商業的發達和市場經濟的萌芽。今日中國有了比上個世紀初更加發達的市場經濟,中國大陸不少人都在消受商業文明的滋潤,「發現個人」的社會經濟條件也在慢慢形成。可是,在中國共產黨閉塞的、專政的、沒有自信的政治架構裏,市場經濟應該帶來的自由空間還沒有到來,思想繁榮和藝術繁榮的溫室因此也還沒有形成。劉軍寧說「互聯網和市場經濟所帶動的全球化推動中國人與全球互聯互通,使中國人在思想上和精神上都有可能比歷史上任何時期向內走得更深、向外走得更遠」。所謂「有可能」其實是「還不可能」。中國人需要重建的不是「文化自信」,文化自信夠豐沛了;中國人需要重建的是中國政府的政治自信。政府有了政治自信,中國人才能享有個人自由的空間和藝術繁榮的溫室,才能跟全球互聯互通,迎接「中國新人文復興運動的新景觀」。劉軍寧這篇文章的副題是「寫在即將到來的新人文運動前夜」,他盼望中國的文藝復興可以「轉化為主導性的政治法律制度」,這點我不懂。我從來不信任「主導」不信任「制度」不信任「政治」。文藝思潮永遠是自由滋長自由開花自由結果的產物,這些花花草草一旦都規劃到政治制度的框框裏硬是膨脹成一股由官方主導的勢力,那就違背了「文藝」的精神也違背了「復興」的初衷。那不是文藝復興,那是返回一九四二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了!


在文學藝術的領域裏,我從來推崇自由放任。是恢宏的作品,是輕巧的作品,是悲沉的史詩,是清淡的小曲,只要是認真是嚴肅是動人的創作,都是文學藝術大河中的涓滴,誰都可以不看,可是誰都不可以抹殺這些大船這些扁舟的價值。聽說,根據不完全的統計,中國大陸每年新出版實體長篇小說三千部,新創作電影五百部,電視連續劇一萬五千集,舞台劇四千台,每年每個種類的文藝樣式,創作總量都幾倍於一九四九年之後十七年的總和,而且還有每年遞增的態勢。產量這樣可觀,可觀的作品儘管並不很多,可喜的現象還是可喜。當然,這裏頭的確充滿中國文化部長蔡武去年八月指出的現象。蔡部長說中國文化缺少經典力作,缺少振聾發聵的文藝高潮,缺少學術創新與文化發現,低俗偽劣淺薄貨色泛濫成災。他說中國文化建設還在面臨五大挑戰:第一是還在制約文化科學發展的觀念和認識;第二是文化發展還不能滿足人民群眾;第三是應用高新科技的意識薄弱;第四是文化發展缺乏有力的智力支持和完備的制度保障;第五是思想的解放,體制的改革,經濟的成長,傳播手段的突飛猛進,文化生活相應產生傳媒炒作、社會浮躁、急功近利和低俗、媚俗、謾罵、造謠、搞笑風氣。


蔡部長的言論顯然有情有理,不那麼教條,他甚至批評民營文化和國辦文化在法律上儘管地位平等,不少地方還存在「恐私」、「拒私」的思想,認為民營文化企業是麻煩的製造者,只有國營單位才更可靠、更便於管理。我讀了比較不舒服的是部長主張「突出文化人的功能」,不論「公益性文化事業還是經營性文化產業」,「都必須以傳播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為己任,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文化人的文化工作竟然要預先設定前提,這一點我不習慣。遠的不說,中國大陸近十幾二十年問世的許多上好文學作品藝術創作,作者創作的時候好像都沒有立志要傳播社會主義的什麼先進文化。拿我過去五十多年熟悉的台灣和香港的文化現象來說,水平很高或者叫好叫座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沒有預設功能卻又發揮了很大的啟蒙功能。這些作品都具備了微型文藝復興的陣勢,都是一道道承先啟後的風景,都是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新文化振聾發聵的天籟。來了香港我還欣賞到許多南來作家的重要作品,他們給香港這個傳奇的地方塑造了傳奇的長卷,為一個不可能的處境描繪了可能的遠景,在峭壁巉巖間灌溉出異花和奇木。


上海文藝研究所所長毛時安去年發表了一篇〈關於文化發展和文藝創作的思考〉,他說「文化、藝術是一種精神、一種情懷、一種態度、一種對文化精神的執着堅守,一種人文精神和人格力量的再現,它本質上與金錢無涉。」那是非常基本也非常重要的認識,也是我們這些中國文化的遊子此生一直抱守的信念:科技加速社會的變遷,文化闡釋的則是變遷的意義和變遷的風貌。毛時安說「文化不能靠大躍進來催生」,全國各地僅僅是在建的大劇院不下十幾座,不僅省級市在建,地級市縣級市也在建,而美國華盛頓卻僅僅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才造出第一座大劇院。這是很可貴的一種覺悟。金錢不是復興文藝的唯一工具。粗暴的高壓的指導思想顯然也不可能營造文藝復興。典章制度只要提供並保證自由的空間和必要的支援,百花才有希望齊放,百家才有希望爭鳴,文藝才有希望復興。雲南省劇協主席喬嘉瑞講過一個事實點出當前各級政府在促進當地文化發展上的一些誤區,他說:


全國市級以上劇團大部份均為國有企業單位,因而政府和黨委便是各劇團創作戲劇精品的最主要投資者。是投資者,在選材方面就有着一言九鼎的話語權。他們的選材基本鍾情於這兩個方面:一是鄉土題材;二是形象工程題材。這兩方面的題材話語權,實際上是進入了「題材決定論」的誤區,它極大地束縛了劇作家的思想翅膀和想像空間。


我願意假設二十一世紀中國的文藝復興會逐步開展,我也願意假設在這個復興過程中香港這個角色會發揮一些作用。從一九四九年到今天,中國大陸有的是「管」,香港有的是「不管」;中國大陸有的是「政」,香港有的是「治」。許倬雲教授在《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裏說:「香港祗有治沒有政,祗解決具體問題,不談高遠理想,但是香港的中國人幾十年來一點一滴把香港建設成南方最富庶的地區。香港雖然沒有社會整體性,卻有零星的社會力量。」籠罩在大陸龐大影子底下過着回歸後的邊緣日子,香港人的自我感覺已然並不過份良好,已然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那是對的。我們不妨繼續一點一滴做着我們正在做的工作,不要追求什麼社會整體性,只追求份內做得到的成績,比如期盼出現更多紮實的作家,比如期盼再多幾個在香港讀過書的諾貝爾獎科學家。最近幾年香港好幾位醫術超群的大名醫,診所裏天天擠滿大陸來求醫的病人,他們說香港醫術醫德都比大陸高明也比大陸高尚。這些都是香港能給中國大陸帶來的一點啟示:容許個人埋頭追求優越的啟示,從來不理會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什麼使命。


去年,我那位意大利朋友經過香港到大陸做生意,我陪他到處閑逛,領略香港。臨走,他告訴我說香港必須保存這樣井然有序的景觀,香港人也必須保存斯文有禮的風度,他說那是一種教養,一種傳承,一種練達,一種軟件,比所有硬件都重要。他說他在中國大陸還看不到這樣的風範:「中國的公民教育似乎還沒有成熟,也還沒有成效,還要等二、三十年吧?」讀劉軍寧那篇〈中國,你需要一場文藝復興!〉,我剎那間想到的是這樣措辭的題目,在香港在海外都比較少見。文藝復興不是說要就有,說來就來。文藝肯定是個人的修省,復興似乎是黨國喜歡掛在嘴邊的口號,與其企盼中國的文藝復興,不如破開「文藝」與「復興」,企盼中國終於有了自由的空間,有了創作的溫室,我修我的文藝,你唱你的復興,日子久了,長命百歲的作品也許就這樣紛紛誕生了。這才是文藝的真諦。這才是復興的潛力。「文藝復興」四個字連在一起應該歸入歷史學的範疇:我們的成績是不是已經凝聚成為文藝復興那個Renaissance的精神,那要兒孫後代去評說了。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日整理

董橋電郵:tungchiao@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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