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正式翻看麥樹堅最新散文集《絢光細瀧》之前,看了《阡陌》為他做的訪問,題為「拒絕入海的細流」,很有非主流堅持創作的意味。翻看之後細讀了胡燕青為該集寫的代跋,實質是一篇導讀,題為「殘酷,生命的本質」,視讀者如中學生般,示範如何正確解讀麥氏文章,並導引讀者認同麥文直中生命本質;算是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品鑑了這位得獎常客的作品好一遍。說作者是得獎常客,因為出版社(可能也包括他本人)很想讀者意識到這一點——書扉裏清楚列出他的主要得獎清單,由2000年青年文學獎散文高級組亞軍始,至2012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十三年間,共摘下二冠四亞,另加一個藝術發展獎藝術新進獎(文學範疇)。
《絢光細瀧》的第一篇文章是〈琉璃珠〉,寫敘事者如何學燒琉璃珠,準備送給女友作為加於束髮橡筋圈的「普通禮物」(禮物多普通也全心全意,不避辛勞去做),期間夾雜他和女友的交往情思(主要是不介意他的炫學和世俗社會界定下的未成材)。主敘事的這一邊,不斷強調手工的精細、危險和辛苦,結果當然敘事者都一一堅毅不拔地克服了啦;插敘的那一邊,則是對女友的盛讚(她的嫣然一笑,她對他的靈性洗滌)和自嘲,不過都是表面的。且看以下一段:
「其實她比我聰明,事事心裏有數——她深知我不可能當木匠,未必是出色的詩人、學者。不追逐潮流,不爭先恐後,少說活,卑怯,凡事亂串聯,是瞎編、胡謅、杜撰的高手。她忍讓才沒有把克利斯特保拿從芸芸名字裏掀出來,拆穿我的把戲。」(頁14)
在自嘲還是自我肯定?
讀者其實不能明確分辨敘事者究竟在自嘲,抑或通過自貶和女友的包容而自我肯定。也許解答此問其中一條線索,在於全篇散文充斥典故——固然不得不提到工藝知識,四千餘字的文章裏,出現的指涉參考有美國詩人史耐德、《魏略》、法國作家德梅斯特、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美國小說家梅爾維爾、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等等。由作者杜撰出來的克利斯特保拿和「她」的半自傳小說《黑晝白夜》更是重點,讓他親身示範能轉化現實的文學「修正力」,順利和女友調情和相處,並獲得良好效果。
古來散文猶重抒情說理,故情真理深,可屬佳品。但今天符號遊戲愈趨緻密,反諷和批判的層次數量可如幾何級數上升、加上後現代瓦解大理論,自戀書寫成風,頹廢沉溺暴力都自成美學,評定情理漸欠標準,要區分情之真偽,難度提高之餘,必要性也成疑。審美的退場邀請修辭進佔,評論困難和相對主義導致訴諸權威。故今時今日,追求深刻的散文讀者自懂得對過分修飾,以及明顯面向(如不至於討好)評獎機制而寫的務實文字保持戒心。
虛情和真意 摻合糾纏
麥樹堅的文字經營感強,斧痕甚深;虛情和真意,每每摻合糾纏,有時遮掩得不太好,有時又好像故意讓讀者察覺,連別人的解讀也預計好了。〈琉璃珠〉寫女友(最終是自己),〈燈罩〉、〈橙〉和〈泥蜢〉則寫父親。透過這三篇文字,作者對父親形象的披示、經營,着實花了好一輪曲折。
〈燈罩〉略玩敘事遊戲,從一件換燈罩的生活小事分拆出兩個版本,可以設想成欲望和現實(或不同欲望)的對照。不過遊戲是不徹底的,也許和作者並非結構主義者有關,兩個開端兩個結局完整組合該是四個變化,但作者只是把兩個開端和兩個結局分別寫出來,而且重點在寫父親貫串其中的無助、落漠、苦中作樂。一個為了妻兒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的父親形象,和不得不換下的燈罩重疊了,無論燈罩最終有沒有扔掉,大廳結果都只是裝上平凡燈泡,迎來「凡俗」和尷尬的明亮。讀者留意到文中最後一句,(父親)「也不知道燈罩因消失而留存」。如果燈罩是父親的話,那麼誰令它/他留存下來呢?答案太明顯了,難道不就是宣示才情的作者了嗎?
至於〈橙〉,裏面的父親是突然瘋狂買橙的家人,他洋洋自得,不聽家人意見,被懷疑患上強迫症。一方面,他會怯怯承認母親說他什麼也買錯的指控,一方面又被說成「雖自稱退居幕後,由我當一家之主,但他的威勢絲毫不減,澟然是實權在手的太上皇」。(頁112)他由擁抱金山橙到東莞臍橙,加速吃孫女摔壞的橙,好像很有真性情(以樸拙的橙作為意象),但這種「真」,在作者眼中、作者筆下,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何以故?
直看到〈泥蜢〉便可了然吧。作者在文中憶述父親帶他釣魚,到碼頭半生不熟地釣上了兩條泥鯭,雖然經常訓斥兒子得意忘形,但這時他自己倒得意忘形起來。這位要往深圳工作,中港兩邊走才能保得住職位的父親平時很受氣,還是小孩子的敘事者當時不怎麼樣,直至自己二十四歲鬱鬱不歡地辭掉第一份工作而又動念去釣魚時,才體會到箇中心情。這時讀者總算明白,泥鯭就是作者布置的,兩父子的寫照,也是這個社會人浮於事的每個個體的寫照。他在文中透出的不安,就是他不想步父親後塵,做一個俗情世間界定的失敗者。而這裏面的價值觀,猶抱琵琶半遮臉,為生存恐懼,又不忘補上小泥鯭其實也快樂巡遊,只是不得持久,連街市魚缸的位置也很快被互相攻擊,爭「上位」的白蝦佔據。
是的,《絢光細瀧》表現出來那些對別人的情感都充滿別扭,有意無意的意象經營,喜歡的人可認為複合象徵,不喜歡的便是重重掩映了。〈路上的釘〉一文更直寫陌生人,一些全然不認識的他者,裏面流露的,早已成形的不信任和顧忌(「我很久以前就習慣,開車前把四條輪胎檢查兩次、三次、四次」),在在指向一個不斷合理化自我保護的書寫操作。安定的生活,以便提供能長期寫作的環境(在後記和訪問中,麥氏都強調一直以一些中斷了寫作的作家為誡,覺得能繼續寫下去便好),對作者來說,似乎太基本和重要了。
樹堅的散文不易讀
胡燕青在「代跋」中寫:「樹堅的散文不容易讀」,有多難讀呢?首先,除了多用典,他更愛用僻字,書名四個字便非常用中文,意指閃着稍迅即逝之光,細細的水流。會寫母親「臨蓐在即」,自己「未逾齠齔」(頁73)等。其次,本來可以直寫的東西,迂迴曲折的經營一番,待讀者輕輕揭開層層面紗,卻常有「噢,原來只不過這樣」之嘆,不自行施加心理分析及徵兆閱讀,便弄不懂他為何要大費周章,故弄玄虛。其三,其文篇篇讀到最後,都似從不同角度,或多或少指向自己。寫情人親人陌生人,到頭來都包含着某種自我形象的經營,包括處處顯示低調,擺出自嘲和自省的姿態。對此,有些讀者會覺得你只要有自我對待(每每包含自眨),也算坦率真誠;另一些讀者則看出,箇中自戀書寫的成分,建立了一個淡泊中見風雅,內面包藏追求世俗成功(包括得享特定生活指數、獲權威評審的青睞等)的作家形象。我們要一眼望穿,有時也並非易舉。
作家都需要讀者。有些作家需要跟讀者交流、彼此砥礪,有些作家需要讀者愛護、崇拜、讚賞。更有些作家需要讀者如〈琉璃珠〉中的女友,忍讓,好不揭穿他的把戲。做哪一種作家,常是生命情調的抉擇。
文: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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