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日
富士康員工連環自殺,令人沉痛不已。連日來,韓寒、梁文道(兩篇)、林夕與李照興都有精彩的文章評論。這些文章觸動我的,是其中濃厚的人道關懷,是作者對中國勞工階層困境的深入了解與同情。例如,針對有人批評自殺的員工「短視」,說他們大可東家不打打西家,梁文道的駁斥一針見血,令人感動:
這也會令我相當吃驚,畢竟這個國家人人都唸過點馬克思,知道個體和結構的分別吧。不是個別工人,而是一整個階級。如果你把自由理解為個體的事,你甚至可以說工人還有選擇甚麼工都不幹然後餓死的自由呢。富士康的工人當然有選擇去其他工廠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種甚麼樣的自由呢?其他的選擇又會有多大的不同?
在第二篇文章裡,梁文道為新一代與工人處境發聲,同樣叫人動容:
我知道上一代也曾疼痛,甚至生產過更多的斷指。然而我以為問題永遠不該是「為什麼下一代不能忍受」,而是「為什麼上一代可以忍受」;我們不能把這種環境看作正常的環境,接著質疑下一代人不能吃苦的理由,反而該如實看見這種環境的苦,然後探問是什麼使得上一代人身在苦中不知苦。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希望,以及對希望的想像。流水線上機械化的動作確實難熬,但上一代人仍然盼望回家結婚蓋房子,每一個小時的工作都能換算成未來的磚瓦,每斷一根手指都意味著樓上的房間多了一扇窗子。所以這種苦是值得吃的,再多的犧牲也都是有意義的……
現在呢?你現在回到農村生活還能算是一個好生活嗎?替孩子付出和城裏人差不多的教育開支,帶父母到城裏看和城裏人一樣昂貴的病;還有哪一位工人會希望回村安家過日子?住在城裏吧,你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憑積蓄住得起一間自己的房子(更不用說戶口變遷的困難)。反正怎麼存都存不出體面的未來,我拿月薪去買一部新款山寨手機滿足一下短期慾望都不對嗎?回去是不行了,留下來也看不到往上流動的道路,眼前的勞動就真的只能是勞動了,猶如每日推石上山。
假如一代真的不如一代,那實在不是下一代的意志力的問題,你應該問他們要意志力來幹什麼。
然後,今天看了林行止先生三千多字的大作〈權衡輕重明智取捨 勞工集約尚未可棄──富士康工人自殺事件的反思〉,看完實在失望。林先生反思富士康工人自殺事件,重要論點包括:
1. 富士康的「軍事化管理」,以中國現階段的經濟情況及社會條件,似有必要。在這種情形下,工人與社會「疏離」進而引出種種不滿現實行為,是自然的發展。富士康除支付比最低工資高的薪給(加班工人月入在二千元人民幣水平),還提供膳(每天消耗三噸豬肉、三噸雞肉、六萬隻雞蛋及二十噸白米)宿、有不少文康設施及文娛活動(天下當然沒有免費午餐,但在不算差的薪給上有這些不另收費的物質及精神「享受」,員工似不應抱怨)。
2. 國際市場激烈競爭而邊際利潤率只約百分之二,事發後「加薪百分之二十」,在筆者看來,是廠方顯示了最大的悔意與誠意。有關當局如果還不滿意,要富士康提高工資增加福利,那麼,在稅收上便要作讓步,若不如此,富士康可能會在國際市場上失去價格競爭力。
3. 工廠搞出人命,譴責資方、同情勞方,是一般人的即時反應,亦是論者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為弱者伸冤的最佳題材;可是,熱血沸騰的心若無冷靜的腦袋配合,不僅看不到關鍵所在,亦無法寫出令人信服和對事件的瞭解(遑論解決)有幫助的評論!
失望之餘,我覺得韓寒這段話實在精警:
這就是為什麼富士康有這麼多人跳樓,機械的勞動,無望的未來,很低的薪水,但去了別的地方薪水更低,很高的物價,除了吃得飽和穿得暖以外,別的什麼都做不了,而讓你吃飽飯還在被這個政府當作對世界人類天大的貢獻和政績宣傳,還恨不得拿出遠古時代的數據和冰川時代的照片想表明,你能吃飽已經要感謝國家了,你說你能奢望什麼。
在我看來,林行止所謂的「冷靜的腦袋」,其實是一種非常功利、麻木不仁、自以為理性的「經濟學家」思維。那麼多工人走上絕路,恰恰正是因為這種「冷靜的腦袋」主導了世界經濟運作模式。在這種思維裡,人的尊嚴是沒有價值的,是一個non-factor。對一個不到半年時間內,令十多名年輕工人走上絕路的體制,林先生看不到其滅絕人性之處,又或者即使看到,但認為這是正常不過的事--所以林文才會說:
事實上,與全國平均自殺率比較,富士康的情況並未「達標」……。據世衛組織統計,一九九九年(最新資料)中國每十萬人口有二十七點八人自殺(男十三、女十四點八),富士康在這方面是,套用一句股市術語,「大落後」!
可悲啊,自殺統計如果可以用這種方式解讀,那麼,所有為了那十幾個富士康員工感到沉痛的人,可說都是些「不懂科學分析、沒有理性思考能力」的人了,而論者「擺出來」的悲天憫人,也就是婦人之仁了!活生生的悲劇擺在眼前,我們如果可以用這種冷冰冰的「總體經濟式」數據將它們合理化,視之為正常社會現象,然後心安理得地拒絕進一步深思我們的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種心態,除了麻木不仁,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
或許這不是林先生的原意。但我想,他也未免太美化資本家「設廠創造就業」的功勞了!例如他說:「小說家慈悲為懷,對(英國工業革命初期)工廠僱用女工童工,更極盡醜化之能事。」這觀點可真是有待商榷,我想許多人會認為那不是「醜化」,而是忠實反映。
我知道我這種想法,許多人會認為是過於理想主義。但是,如果像林行止所說的,在利潤微薄的情況下,富士康事發後加薪百分之二十,是廠方顯示了最大的悔意與誠意,而富士康這種生產與管理模式,在中國現階段下是必要的(很少人敢說是「合理」的),那我實在覺得,社會的「務實標準」,實在太可怕了--難怪被壓在底層的人會因為絕望而自殺!
人們常將理想與務實視為截然對立,忘了古人早說過「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忘了人最該做的,是務實地追求理想。如果我們總是輕易地將社會既有事實(例如統計數據顯示的自殺情況)視為理所當然,視為必須接受,那麼我們又如何追求進步呢?要將別人所受的苦難合理化,實在是太方便了。只要不看、不理、不想,又或者抱著「關心了又如何」的心態就可以了。待我們對人類苦難普遍麻木不仁時,人就失去人性了。
關鍵就在於,當今主導世界的經濟發展模式,不折不扣就是非人性的。我們似乎忘了經濟發展的目的應該是讓人活得更幸福、更有尊嚴,但現實是,很多很多人(尤其是弱勢者)都成了經濟發展的人質與奴隸。如今人們談論經濟,只懂得著眼於冷冰冰的總體經濟數據。我們迷信大量消費就是幸福,迷信無止境的經濟成長才能保障幸福(所以連正常的經濟週期性衰退也視為必須消除的問題)。1973年,英國經濟學家修馬克(E. F. Schumacher)出版名著《小即是美》(Small Is Beautiful),副題是「把人當回事的經濟學」(Economics as if People Mattered)。選擇這副題,恰恰是反映作者認為,現代的主流經濟學已非人性化,不把人當回事。修馬克的批評如今看來完全沒有過時(真是悲哀),茲引兩段如下:
「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經濟學的顯著發展」(菲爾普斯.布朗〔Phelps Brown〕教授的說法),絕大多數是量化方面的發展,犧牲了對素質面差異的理解……舉例來說,一位經濟學家出身的計量經濟學家,一旦使用他的純量化工具證明一個國家的國民生產毛額(GNP)增加了例如5%,對於這應該視為好事還是壞事,這位學者不願面對,通常也沒有能力處理這問題。即使只是想一下這問題,他也會失去自己全部的確定感。對他來說,GNP成長必然是好事,不管實際成長的是什麼,也不管是誰因此得益--如果有人得益的話。成長可能是病態的、不健康的、擾亂性或破壞性的,這種觀念對我們的學者來說是不應出現的荒誕想法。一小群經濟學家如今已開始質疑進一步「成長」的空間有多大,因為在一個有限的環境裡,無限的成長顯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即使是他們,也無法擺脫純量化成長觀念。他們不過是以非成長代替成長,也就是以一個重點代替另一個重點,而不是堅持辨明素質面差異的首要性。
市場僅代表社會的表面,以及當時當地短暫局面的相關意義。市場並不探究事物的內在性質,並不探究事物背後的自然與社會事實。某意義上市場可說是個人主義與非責任(non-responsibility)的制度化。除了自己,買賣雙方對誰也沒有責任。富有的賣方只是因為貧窮的顧客需要救濟就降低賣價,或富有的買方只是因為賣方貧窮就多付一些錢,皆是「不經濟的」(uneconomic)。
《慢錢》(Inquiries into the Nature of Slow Money)一書的作者Woody Tasch引述第二段話時表示:
關鍵在於我們不能受意識形態束縛,既不要因此無法認清市場並非萬靈丹的事實,也不要因此根本地抵制市場。我們尋求的,是一種「連貫」(connected)且「平衡」(balanced)的準則,涵蓋且尊重市場的力量,但比市場更大……研究亞當.史密斯的人常指出,在《國富論》之外,史密斯還寫了《道德情操論》,探討由同情心、善行與責任等組成的道德情操網,而這正是市場的無形之手運作的道德脈絡。
沒錯,《道德情操論》一開始就寫道:「不管我們認為人是多麼的自私,人性中顯然有一些原則,令人關心他人的命運,必須看到他人幸福自己才能感到幸福,儘管他除了因為看到他人幸福而感到快樂外,其實一無所得。」史密斯因在《國富論》中提出開明自利(enlightened self-interest)的概念而備受尊崇,他認為開明自利跟他在《道德情操論》中描述的美德是同等的。他寫道:「盡善盡美的人性,正在於關心他人甚於自己,在於克制私慾並盡可能樂善好施;光是這樣就足以促成人類感情與激情之和諧,彰顯人的得體與風度。」(《道德情操論》,第一卷,第一篇,第五章)
可嘆的是,如今我們看到主導世界經濟運作的自由市場信徒,幾乎是從不談「同情心、善行與責任」。對他們來說,現代經濟學之父說「盡善盡美的人性,正在於關心他人甚於自己,在於克制私慾並盡可能樂善好施」,實在是一件「不方便面對的事」,所以還是少提為妙!
不喜歡「理想主義」沒關係,但請不要對輕易地對別人的苦難視若無睹,輕易地視壓迫人的制度為理所當然,輕易地為吃人的制度開脫。既然林行止認為「郭台銘的國際視野和魄力,華人社會中罕見,其掌握的電子科技,更是少有其匹」,我們相信,郭先生應該有能力開一家員工不會接二連三尋短的工廠--既然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代工廠,你怎麼好意思拿中國全國的平均自殺率作為自己的標準呢?凡事留餘地,不要迫得那麼緊,把人當人看,可以嗎?
林先生在這篇文章所顯出的冷血,我想或許因為他是個貫徹始終地相信自由市場的經濟人吧?一切都應由市場自己調節,是他向來的主張,但當討論的是中國的精神血汗工廠時,他的話未免變成為資本家開脫了.
回覆刪除其實我不認為林先生是冷血之人。不過他可能真的太相信市場自我完善的功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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