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6日 星期日

吳世寧訪問Laura Poitras(斯諾登紀錄片導演):平凡的監控 勇敢的對抗

星期日生活   2015426


Laura Poitras

左為斯諾登、中為《衛報》前記者Glenn Greenwald 、右為《衛報》記者Ewen MacAskill

【明報專訊】或許每個記者都曾夢想成為Laura Poitras,也或許不。美國記者、紀錄片導演Laura Poitras兩年前依約抵達香港,跟一名一直匿名跟她通訊的人會面,其後數以百萬計的人的一生就此改變——包括Laura自己。神秘人就是斯諾登(Edward Snowden)。

Laura跟另一記者Glenn Greenwald接過斯諾登手上大量國安大型監控計劃的文件,發布多則每個傳媒人都朝思暮想是自己爆出的頭條新聞,但亦因此,兩人自此可能無法歸美,流散國外。Laura將斯諾登由藏匿到向世界公開露面的過程,以至其後的一些迴響,剪輯成奧斯卡得獎紀錄片《第四公民》(CITIZENFOUR)。即便是稱譽無數,但Laura其實跟斯諾登一樣,走上一條孤寂的不歸路。「記者就是要說出真相。比起斯諾登,我和Glenn所付出的並不算多。」我眼前這名前輩、行家,這樣道。

監控也許我們並不陌生,但好像從不特別在意。遠在港大馬斐森校長藏有機密的私人電郵被駭以前,我們似乎已經很習慣,久不久就有誰和誰的電郵和私人通訊,在不知明來源下被公諸於世,輿論很少會對當事人寄予同情,也不會追究是誰的大能,和誰的私隱。但身為記者,不應該是這樣的。早在斯諾登向世界披露國家安全局的大型監控前,Laura已切身體會被監控是什麼回事。「911發生後,美國政府第一時間所作的就是監察美國國民的所作所為。政府以『反恐』為名侵犯公民的權利。」Laura說。

機票上的特殊印記——SSSS

Laura曾拍攝有關美國入侵伊拉克的紀錄片My Country, My Country,因此觸及美國敏感地帶。她一次出遊發現自己的機票被印上「SSSS」,其後每次出入境都得經過漫長無理的問訊及行李搜查,幾年間竟達數十次。當她發現自己竟成為受自己國家所監控的對象後,便決定拍攝一部以監控為題材的紀錄片。「政府聲稱他們所作的監控是為了反恐。但我並不認為現在這世界比2001年的時候更安全。因為伊拉克戰爭造成政治上的真空,結果醞釀了極端主義,愈來愈多人加入恐怖組織。」Laura又稱,中情局很多時在恐襲發生前已掌握那些策劃的恐怖分子的資訊,卻未能在慘劇發生前阻止他們;但同一時間不斷擴大對平民的監控範圍。當Laura開始拍攝計劃後,接下來的際遇是巧合得可以——國安局前高級情報人員William Binney找上Laura,成為拍攝對象;而2013Laura開始收到署名Citizenfour寄件人傳來的加密電郵,聲稱自己有大量國安局文件,更表示自己願意跟LauraGlenn親身見面,請兩人購買飛往香港的機票。此人便是斯諾登。

在《第四公民》裏,斯諾登看起來很冷靜,藏在被單內輸入密碼,還戲稱它為魔法斗篷,引來大家大笑。但斯諾登所泄露的並不是玩笑。身為國安局前外判技術員的他利用其身分盜取大量國安局文件——當中披露如國安局可輕易取得GoogleYahoo的個人帳戶資料、讓電訊公司交出用戶聯絡人資料及通訊紀錄等驚人消息。對此斯諾登只是凝重的說,他願意犧牲工作、收入及女友,甚至願意坐牢,也得把真相告諸世人,是因為他對美國秘密建造的龐大監視機器摧毁私隱及自由的行為感良心不安。電影亦有讓人揑一把冷汗的時刻——酒店火警鐘響,斯諾登一度心疑是美國特工的把戲,大家忽然緊張不語。Laura持着攝影機,在旁默默記錄:「我當時就想,這些都是重要的片段,這些是一件線人告密的大新聞背後的幕後故事。我希望拍攝到事件中的張力及潛在危機。」

「香港言論自由真的存在嗎?」

當時斯諾登選擇到香港,是因為相信香港的司法制度和言論自由可讓他獲得一定保障,並打算在法庭上挑戰美國政府。然而8天後,斯諾登的律師告訴他訴訟需時太長,且有被拘留的風險,斯諾登於是計劃離開香港。香港真的如斯諾登所想能保護異議者人權嗎?如果當初斯諾登所選的並非香港,他需倉皇避走嗎?「斯諾登選擇香港,是因為相信香港的法治及言論自由,也不像一些國家會引渡政治犯。」但Laura也反問記者,香港的言論自由真的存在嗎?你所說的,真的完全無顧忌?我的即時反應只是笑而不語。

作為記者,Laura在斯諾登事件中的角色帶着有趣的雙重性——一方面,她從斯諾登接收這些機密文件,扛起向傳媒披露文件的責任;另一方面,她是冷靜旁觀的鏡頭眼,以影像思考及說話。Laura怎能在如此危急險峻的情境下,同時做好兩方面的工夫?「我在我的影像有表達我是事件的其中一名參與者。對我來說,我的影像就如你的文字,都是表達自己的工具,而在這套紀錄片裏,我是以自己第一身的角度去表現這事件。」她說。

不是新聞 而是故事

正正因拍攝者第一身的意識,影片裏我們看見的不是新聞上那個「披露美國國安局大量機密文件」的斯諾登;而是一個神容憔悴的金髮年輕人,在一間酒店房間裏以一己之身對抗強權,有時沉鬱但亦堅定。然後,Laura說出新聞工作者內心的恐懼:你所拍攝或書寫的會否只是聒噪的時代雜音?可會留世?談何價值?所以Laura指她說的不是新聞,而是故事:「故事的價值在於教導我們如何為人。我所說的不止是一個監控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勇氣的故事——人願意為了正義而挺身而出,並且甘願承擔後果的故事。這種故事不會像新聞般被淘汰,即使在十年後重看仍具其意義。」是的,新聞有多爆,料有多猛,到頭來真正流傳的,不過是一個有關個人的故事。

與告密者合作的記者也承擔一定風險:在美國就有記者曾因寫出告密者提供的消息而被捕;跟Laura拍檔的記者Glenn Greenwald,其伴侶就曾在斯諾登事件發生後在倫敦機場被扣留;而現今GlennLaura都無意返回美國居住,分別在柏林和巴西定居。這也是記者需詰問的問題——為了報道事實,你願付出多少代價?「當我在跟斯諾登以電郵聯絡時,我並未想到我可能自此一生也要肩負這樣的重任。但線人面對的危險比我們的大得多,斯諾登很可能將來也不會處於安全狀態。當你見到有人願意冒生命危險說出真相時,我想這就是記者的責任去幫助他。」Laura說。

民眾善忘 犧牲值得嗎?

斯諾登最近接受英國喜劇演員John Oliver的清談節目Last Week Tonight訪問,其中John向斯諾登播放攝製隊在紐約所作的訪問——途人竟大多不知道或忘記了斯諾登是誰,有的則一口咬定他泄露了不應公開的政府機密,斯諾登一臉苦笑。當斯諾登以其生命作賭注、希望大家關注政府監控的情况,但似乎民眾仍一貫的嘻哈日常,他的犧牲到底值得嗎?

Laura也有留意這近期大熱的節目,但她認為即使許多人不覺察斯諾登所作的,但其實亦有切實的變化:「以前當有人說你的電話可被政府用來追蹤行蹤,你很可能認為這是天方夜譚。然而現在大家明白通訊科技是可用作監控的,即使這聽起來難以想像。」

「網絡供應商可隨時出賣你」

1984》的情節早已成為事實,網絡及科技中的監視之眼無處不在。Laura說這為記者的工作帶來嚴峻考驗。她好幾次強調,記者需謹慎小心地保護線人,所以她強烈建議大家尤其記者安裝加密軟件。「Signal是一個免費的手機程式,讓你可發加密的短訊和打出加密的電話。我也建議安裝Tor網絡瀏覽器,當中的搜尋工具是加密的,讓黑客難以知道你所搜尋的事物。」嫌麻煩?別忘了你的網絡供應商可隨時出賣你;而政府機關的電腦可在數秒內破解你的私人密碼。你或許不介意你的資料被瀏覽,但你的家人及朋友的呢?這是一個恐懼無處不在、之所以看似安全的年代,而正正有人為了你我未必珍惜的私隱及自由負上生命代價,個人所作的那怕微小,亦有其重量。

Laura Poitras攝製的《第四公民》將於510日正式在港公映。

■答:Laura Poitras
普立茲得獎記者和紀錄片導演。作品有《第四公民》(CITIZENFOUR)、My Country, My CountryThe Oath等。
她憑CITIZENFOUR奪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問:吳世寧
入行一年零九個月的記者。

文 吳世寧
編輯 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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