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3日 星期日

何福仁 - 他拍了一齣自己不懂得的電影——對陳果拍《我城》的回應

星期日生活   201553

【明報專訊】陳果替目宿《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拍了西西的紀錄片,名曰《我城》,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率先推出,之前之後在訪問及映後座談陳果說了些極不恰當,也不符事實的話。朋友之間有強烈的反應,對影片也有意見,我如今稍作回應,因為善人可欺,結果愈欺愈甚,再啞忍即是失責。

拍攝之前西西和我並不認識陳果,拍完了再無聯絡,拍攝期間西西盡量配合。由陳果執導,是目宿的主意,拍攝前,西西囑我四處找來他的電影,《香港三部曲》、兩齣《妓女三部曲》、《細路祥》,等等,還有《人民公廁》。因此,是西西認識他多於他認識西西。

事前我有點憂慮,因為他的電影很市井、草根,這不單是口味,以至品味的問題,還有結構之類的毛病。他往往拿到好的材料、意象,到頭來糟蹋了。但西西對我表示,這也許可以撞擊出一些新東西,獨立製片,他未嘗不可以改進。我把資料給他,包括香港書展裏西西成為年度作家所有展出的材料、我拍下的短片、訪問對象的建議,等等,還提供小書房供他拍攝訪問。此外也提供一些西西朋友的聯絡電話,例如莫言。接受訪問的一些人,難道是因為他的原故嗎?台灣方面,目宿、洪範一定給他很大的幫忙。

我的角色是什麼呢?我是其中一個游說西西同意拍攝的人。西西年紀不輕,加上治療癌症的後遺症,近十年右手逐漸失靈,加上已不用電腦,要不是為了推廣毛熊、為正對瀕臨動物的視聽,她幾乎已息交絕遊,朋友都知道,基本上她對外聯絡都通過我這個老朋友。但她仍然讀書、寫作,也看電影;偶然也和談得來的朋友聚會。所以所有拍攝時間的安排,陳果都和我聯繫。後來,到了最後目宿寄給我們看第四剪,我才知道目宿「封」我一個「文學顧問」的銜頭。

他看了多少西西作品?

無論如何,既樂見其成,拍攝前我表示過歡迎陳果任何問題,儘管他從沒有問過。整個拍攝,沒有劇本,更從未與西西商量。材料他用了一些,不過,書必須他自己讀。西西的書差不多30本,當然很難要求都讀過,但拍攝人物紀錄片,尤其這人物是文學家,不認真看一些,怎說得過去?更重要的是態度問題。他在說話裏,一再主動帶出自己看了多少這人物的作品。多少?一本,另一次則說兩本,座談則說一本也沒有看過,理由是書太厚,很後現代,自己沒有時間(映後座談紀錄及其他各種訪問上網可見),前言不對後語,可知是順口開河。初聽是坦白,再說兩三遍就是自炫,是不尊重人,也不尊重這工作。難道以為拍一兩齣賣座的商業片的時間比其他寫作人的時間更寶貴?此片的投資者聽了又有什麼感想?就是看了兩本,也不過十五分一。電影人倘仍認為這種態度合情合理,並為之推波助瀾,我們的電影還有希望嗎?看他幾次解釋「我城」,就知道他甚至連《我城》的含意也不清楚。據吳世寧的採訪:

陳果在訪問說了好幾遍,「為什麼一定是『我城』,不可以是『我們的城』?」(西西《我城》也是我們的城──陳果拍西西,明報2015327日)

不懂我城 不懂西西

近似的說話,還可見於其他的訪問,這可見是他頗為自得的想法。這好像要感謝他把我城的涵義延伸、拓闊。實則相反,這是收窄,更且誤導。通讀這書一遍,即知「我城」已包括「我們的城」,並不止於是「西西的城」,這個「我」,是小說裏的所有人,之所以用「我」,一如《我的喬治亞》,是對每個個體的肯定,對獨立人格的尊重,這是互為主體,並且,這又是在「我們」之前的謙遜。「我城」這詞已成典語,兩岸三地都有人用,不會變成我們的城。好作品總有超乎時間與空間的普通性。他其實拍了一齣他完全不明白卻又沒有虛心學習的電影。

陳果拍了一齣他不懂的電影,我再從片中及談話中各舉一例。其一,西西言談每喜自嘲,不認識她又不加深究當然不會了解。例如片中她談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她為電影公司編劇,電影公司只要她改編外國名劇,並不讓她創作,她於是說自己不適合寫劇本,因為不會寫對白,陳果於是自作聰明,據此論定她不會編劇才從此轉寫小說。他聽不懂那是指在「抄劇」的情况下她不會寫。她自己創作的後設小說《東城故事》不是寫成電影拍攝的分場?她同時寫的《寂寞之男》不是劇作?她不是參與早期實驗電影的浪潮,自己從新聞片拼貼出充滿創意的《銀河系》?她眾多的小說中不是有許多對白嗎?

說西西發脾氣 是中傷

其二,在映後座談中,導演輕佻地答觀眾的問題;紀錄片不必拍得深,土瓜灣又有多深?(香港電影節網頁:紀錄片可以有多深?201542日)西西固然大半生都在土瓜灣度過;長於斯,成於斯。她在土瓜灣寫作,還寫過許多與土瓜灣有關的作品。這裏並且是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創校授業的地方。余英時在這裏大學畢業。牟宗三曾長居於此,他的一家之言,大部分就是在這地方思考的成果。這些名字如果聽不懂,至少不應該忘記這裏還有一所從中央宰牛的屠房改成藝術家和藝術團體駐場的牛棚藝術村。地區雖舊,卻充滿一種我城深厚的人文精神。

我可以多舉例子,但也夠了。最近朋友給我看《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季刊》30號(20154月)的陳果訪問,談拍攝《我城》的過程,訪者問他拍攝時有什麼趣事。他答:「有呀,西西在拍攝過程試過大發脾氣,說以後都不拍,不講了。」在訪問裏還一再強調西西生氣。不尊重人,只暴露了自己的無知;但說西西曾經大發脾氣,說以後都不拍,卻是中傷。拍攝從20126月至10月,西西工作的部分14次,另外兩次到東莞和廣州方所展覽毛熊、猿猴,東莞由目宿拍攝。還有一次,助手和我約定,素葉的朋友為拍攝搞了一次聚餐,這是西西三十多年來的社交生活,我還得游說素友出席,因為並非人人都喜歡出鏡,在某大酒店包了一個房間,結果他只派一個助理和攝影師來。所有拍攝,只除了其中一次因事,由適然代勞照料,其他我都在場。我可以證明西西從沒發脾氣,適然的一次也說並無不愉快。

突如其來的南生圍

而且,陳果沒有說明西西何以生氣,在什麼的情况下發大脾氣。這很重要,不然這是一面之詞的中傷。說不定,她真應該大發脾氣;她絕對有大發脾氣,拒絕再拍的權利。他不說明,我唯有加以註解這背後的真相。事情是這樣的,拍攝的第三天(我保留了所有拍攝的日誌),下午一時,陳果接了西西,一路乘車,途中才知要去南生圍。路途遙遠,我已知不妙;西西從沒到過這地方。在南生圍的渡頭坐定,讀書,並且由助理發問,受訪者都知道,那是大學剛畢業的助理替代導演讀書之故。而問題,對不起,都是惡補回來,而且忽然而來,鏡頭之下也不容怎樣思考。最大問題是,拍攝至傍晚六時,這是西西每天固定吃藥的時間,藥不在身上,她本來也要吃一點什麼控制血糖,但零食早吃光,血糖降低,這事可大可小。我四處張羅,幸好渡頭已打烊的一家小店願意替她弄一個杯麵。她回到土瓜灣已八時多。第二天,我就約來導演,在座還有西西,以及許迪鏘。我聲明以後拍攝不能多於四個小時、西西不是演員,並不演。迪鏘補充:也不要連續兩天拍攝。這些必須說清楚,這不是「講數」,因為並非討價還價,這是事前和目宿說過的,後悔沒有白紙黑字存照。生氣的反而是陳果,他說我「詐型」(「耍無賴」、「耍賴皮」),這句話我是相當介意的,因為西西不是他的僱員,我們並不欠他什麼。在場的西西沒置一言。陳果在訪問中仍認為去南生圍值得,因為南生圍被地產商買去,快失去了。但這與西西沒有關係,更不能罔顧老作家的健康。陳果有個人的政治社會議題,大可另行發揮,不必利用西西的紀錄片。

一齣要「演」的紀錄片

事後拍攝,果爾沒有超時,一直和洽。但仍不乏要西西演的場面,例如在照相店,例如在布幕前作狀周遊列國(刪去了,當時目宿監製也在場),西西照演如儀。西西一直充分合作。還有要她演的一場,只有這一場,她拒絕了。

陳果要求西西穿上長頸女子的毛熊衣服,我心想這可不得了,當場問西西:如果你不願意,就說出來。西西於是說不穿。幸好拒絕,試想想,三十三、四度的八月炎夏,要一個七十四歲的病患長者穿上只餘小孔呼吸的毛衣毛頭在街上行走,簡直是謀殺。我替那位年輕演員苦。或者,這些就是他的所謂「大發脾氣」吧。大毛熊在這裏那裏行走,這是他在訪問中說的「魔幻」?但途人只覺錯愕,大多不看一眼。再提點一句:這和他開場時貌作實錄的指示:「按平常那樣,不用管我」,就不調協。這片子病在太多的這個「我」。如今想想,西西要接受十多次各種初級文學水平的提問,其實表現了過人的耐性與寬容;她久已拒絕眾多有關她的文學寫作的訪問。你以為她還需要借陳果出風頭?不過答應了朋友,就盡力完成它,單是這一點,我們就必須好好學習。

回應至此,且留有餘地。這片子還是看得的,因為西西,她長期深居簡出,家居生活從未公開;她的創作多元化,有豐富的內容,只取其中兩三點已有可觀。下面是我對西西的發問:

何:陳果接受一本刊物訪問,訪者問他拍攝時有什麼趣事,他答你在拍攝時試過大發脾氣,說以後不拍了。我想問你,在拍攝的過程你曾否大發脾氣,說以後不拍了?

西:答案是沒有,不單沒有發脾氣,更沒有大發,也沒有說過以後不拍的話。如果說以後不拍,我就真的不會再拍。他以為這是有趣的事麼?我如今是否應該發一下脾氣,以便證明他說的是實情?

文 何福仁
編輯 屈曉彤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