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5日 星期四

馬家輝 - 父與子

明報   2012年7月5日

〔續7月4日文章〈最快樂的男人〉〕

《我的單身爸爸》裡的羅拔迪尼路是個從沒出書的「作家」,拋妻棄子,窮途潦倒,沒飯吃,沒屋住,卻仍每天到圖書館讀書寫作;所以他的前妻在自殺前警告兒子,做啥都行,千萬別做作家。

兒子卻偏偏成為作家。出了書,還把書送到父親手上,父親瞄了一眼,終於忍不住把自己的小說手稿找出來,塞給他,讓他閱讀。父親本來一直不肯讓作品現身,只是一味堅稱自己在寫,疑幻似真,難免令人覺得寫作只是他用來逃避生命的藉口,殊不知,真有,真有這樣的一份稿子,他的理想原來真實地存在過。

在接過手稿的剎那,兒子如釋重負,眼神裡,隱隱然有著一陣「和解」的溫柔,彷彿昔日的遺棄都可以不再計較,只因撒謊成癮的父親總算說了實話,他選擇並堅持了理想,或許因為這,在同樣是寫作者的兒子心中,一切值得原諒。

文人未必相輕,寫作者與寫作者亦能相惜相知,海明威於二十年代的巴黎遇見費茲傑羅,初時討厭他的糜爛浮誇,但讀完他的《大亨小傳》,折服其才,暗暗立誓要好好做他的朋友,好好保護這位文學天才,「不管他做過什麼和說過什麼,因為這本書,我們都應該原諒他」。

而當寫作之業涉及兩代傳承,感情當然更為濃烈,父親之筆與兒子之筆各有成就,但真正能把他們串連起來的,並非成就的高低一致而只是,他們都在寫,也正因他們都在寫,才會彼此明白,有了徹底的溝通。200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穆克的領獎演講不就叫做〈父親的手提箱〉嗎?其父年輕時立志寫作,後來經商,去世前兩年突然把一個手提箱遞到他面前,暗示待其逝後,他可以打開「瞧瞧」裡面的創作底稿。帕穆克一直沒看,因為擔心讀完稿子,發現父親寫得蹩腳,在其心底,形象受損;可是,也極矛盾,擔心發現父親原來寫出了偉大的文學作品,只不過因為家累,沒有堅持,浪費了才華。

其後帕穆克終究打開了箱子,但把好與不好的概念全然拋開,純粹想像和感受父親昔年在巴黎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裡的寫作歷程,他的世界,他的宇宙,他的專注。當父親到他家,發現箱子移了位,猜到他已讀了底稿,沒說半句話,兩人互望數秒,「我明白他已明白,如同他明白了我已明白他已明白」;父與子,在作家的立場上,再無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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