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安裕周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星期日生活   2012722

【明報專訊】七月的悶焗把人都熱昏了頭,這大概是一心要國民教育極速上馬趕及熱火朝天認識祖國大潮的那些人忙昏的原因。昏得連教育局長從職務而言只可與特區官員談公事,竟跑到北京去談香港國民教育;昏得有人把毛澤東的書法列入國情教育學習單元;昏得是一個謊言蓋一個謊言,把國民教育科推到九月進入教室對學生侃侃而談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什麼是國民教育?這是一個可以說很大但也可以說很小的題目。我只想問志切提供「正面資訊」那幾位教師:抗日戰爭是誰打的?這肯定是國民教育,連《義勇軍進行曲》也是從抗日戰爭催生出來,不可能不是國民教育了吧。我要的是一字一句確實證言,不要梁振英那種繞圈子式的,例如回答「基本上,抗日戰爭是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的生死一戰」,然後拐個大彎說中共佔領多少敵後區,多少百萬人投入抗戰。我是問淞滬抗戰、武漢會戰、台兒莊戰役這些是誰打的。這三場戰役有勝有負,是中華民族拋頭顱灑熱血的戰鬥。淞滬會戰,中國出動六十萬軍力,日軍三十萬,中國此役兵力佔全國總軍力六成,李宗仁在回憶錄說,「所以淞滬之戰,簡直是以我們的血肉之軀來填入敵人的火海,每小時死傷輒以千計,是我們抗戰八年,犧牲最大、戰鬥最慘烈的一役」。這一戰打了三個月,中國軍隊陣亡十五萬人。十五萬是什麼概念,美軍在整場二戰東西兩戰線加起來死了二十九萬二千人。也就是說,一場淞滬戰役,中國死了美軍在整個二戰陣亡將士的一半。

抗日將領孫元良在口述歷史說,淞滬會戰、武漢會戰、三次長沙戰役、常德戰役、衡陽戰役、緬甸戰役,「殺得屍橫遍野,鬼哭神號,可是中共的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無一兵一卒參加……八年抗戰,國軍將官陣亡二百零六名,包括集團軍總司令兩名(張自忠、李家鈺)。與此比較,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一個團長都沒有陣亡……請問他們抗戰是怎麼抗的?」

這些多角度國民教育思考及內容,會出現在我們給孩子的課本裏嗎?

國民教育在香港還未推出已引起軒然大波,不單是因為家長對子女接受的教育質素擔憂,也不光是對這些摻雜二手廢品的教學內容質疑,更多的是國民教育一舉命中香港社會三十年來內心深處的恐共症候群。今天講恐共,興許不識時務了一點,然而每天晚飯時間免費電視新聞報道前的《義勇軍進行曲》唱起那剎,香港與其他經濟發達國家的大異已然彰顯。英國的英國廣播公司是國營電視台,沒有在新聞播出前奏國歌,美國沒有,日本沒有,法國沒有,俄羅斯我回答不上,不知道,可香港卻有。不要看輕這短短幾十秒的歌曲以及之前的「河山錦繡……」說明,國民教育即由此而起。本來,奏國歌無甚特別,美國四十年代電影《北非諜影》最精彩一幕便是法國流亡子民在卡薩布蘭加酒吧以《馬賽曲》還擊德國軍歌,然而那是電影。再者那是二戰年代激動人心的內容,若是承平時代,這種愛國形式肯定會被目為廉價的國族主義。

不信中共乃經驗結晶

說到國民教育,就必須從香港社會的歷史肌理入手,這決定了這個海港城巿的意識形態。一九四九年中共政權上台前後,大批難民南下這個小城避難;一九六二年逃亡潮,大躍進及自然災害皮黃骨瘦的難民遍野越山來;七十年代末大陸難民抵壘政策取消前夕,又是一次南逃的妻離子散。三次政治逃亡構成香港對中共的永不消逝的質問及懷疑。必須指出,這三度難民潮建構了香港社會及經濟建設的中流砥柱,四十年代末上海江浙富貴人家來港搭建他們在大陸未然完成的紡織業,其後上海幫從荃灣走出巿區,從紡紗變成地產大亨;六二年的難民潮建築了今天中年一代他們父母的意識形態,在充滿謊言的大躍進吃過苦頭,不可能相信中共;至於七十年代末的第三代難民則是飽歷文化大革命爾虞我詐的人間色相。三代難民以過客心態留在這小島,從來不會相信中共,這是經驗主義的結晶。

香港回歸提上日程是在八十年代初,趙紫陽是國務院總理,對於回歸,香港社會人心惶惶,這是由於巿民本身的經歷或父執輩在大陸三反五反留下的血腥記憶之故。當時香港還未有民主選舉,立法局議員俱由港英任命,民眾對今天泛民喊得震天價響的雙普選完全沒有概念,只是想到一旦共產黨來了就倒楣。中共挑通眼眉,哪可能不知道這些,但那時中共一窮二白,况且文革剛剛結束,纍纍血案仍未平反,說到底即是理虧。一次北京採訪期間,趙紫陽走向香港記者群問道「你們怕什麼?」問的當然不是記者們自己怕什麼,而是香港巿民為什麼怕中共。

趙紫陽問「你們怕什麼?」

香港記者當時如何回答,事過境遷三十年,互聯網上翻查不到。不過人同此心,可以理解的是,香港當時確實不信任中共可以真正實行一國兩制。事出有因的是中共劣迹斑斑,之後中共在鄧小平之下只講兩制不談一國,年資夠的讀者應該記得,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以至廖承志諸人,口徑統一只談五十年不變,後來只加了兩條:換一面旗,換一支軍隊,前者是主權象徵,後者是實權象徵。至於前途談判期間僕僕風塵京港線的香港各界,極左派提出更改街名,也有建議鈔票印製權收回己用,一一被中共駁回。吳康民先生昨天在《明報》的長文,其中一段有巨大參考價值,他說本地左派對許家屯專門對左派以外人士做工作有不同意見。吳康民的話一點沒錯,許家屯來港前是江蘇省委第一書記、中共中央委員,黨內地位遠高於前任王匡。許家屯來港不久去九龍城寨走一圈,用意很明顯:這是中國的地方。自此之後,許家屯把本地左派擱在一旁,左派內部即見反彈,因為本地左派裏的一些人,一心以為欽差大臣來了,是時候打翻身仗。不過事物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中共要穩住香港的大多數,不是少數的本地左派。前兩天結業的大富豪夜總會便是表徵,開幕請來新華社副社長李儲文,聽說本來是請來更高級的許家屯,後來才換上李儲文。

曾把港澳列為長期目標

你可以說中共務實,也可以說中共滑頭,確切歷史是中共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自始至終都把港澳列為長期目標,口頭說港澳是中國神聖領土,實裏是另一回事。香港今天掀起六七暴動回憶錄潮,眾所周知源於澳門早一年十二月三日的「一二三事件」。那時澳葡與台灣關係密切,當地官員貪污成性,社會民不聊生,文革狂飈一到,革命群眾上街示威,警員開槍射殺示威者。暴動隨即爆發,廣東省人民委員會要求澳葡道歉謝罪,詎料對方一拖再拖,於是傳出中國軍方在澳門四周加強佈防,當地葡人大批避入兵房。情勢後來急轉直下,澳葡願意道歉,保證「禁止在澳門進行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敵對的活動」。自始之後,澳葡一概放軟手腳,能貪便貪,能刮便刮,澳門則成為解放區,綠邨電台整日播放革命歌曲。當時有說法是,葡萄牙政府心灰意冷,向中共提出交還澳門,可是全國山河一片紅的中共竟然婉拒,要澳葡繼續管治。澳葡只得收拾殘局,「解放區」經過短暫的「炮打司令部」文革後還原舊山河,但大勢已是一去不回,親中勢力從此建基立業。

人的記憶不可以遺傳,但歷史可以口耳相傳,中共近十年人權倒退,冤案如山,上一代的苦痛歷史再一次呼喚而出。面對這種情狀,古今中外只有一途:承認歷史並許下決心不再復來,台灣「二二八」冤情萬千,糾結四十八年,李登輝一九九五年以總統之身公開道歉。正義得到彰顯,台灣得到重生,爾後近二十年至今,開創了中華民族四千年來最民主的時代。可是中共仍然無法從歷史的陰影走出自我,對毛澤東的判定不明不白,儘管全國人民早把躺在天安門中線梟雄屍首當作笑柄,但名不正言不順,毛澤東的巨大標準像仍然懸在天安門城牆上俯覽蒼生。

香港國民教育不僅和香港社會總體價值脫節,與大陸在某一特定環節亦有距離。所說的是對毛澤東的評價,網上看到給學生的國民教育學習單元,包括了「毛澤東的書法造詣」。我不知這單元是真是假,若是假貨不值一提,若是真的便是不知所謂。不以人廢言廢行,毛澤東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大罪固然要追究到底,毛的書法何以會是香港學生的研讀內容——毛澤東草書仿自懷素早已是人人皆知,為什麼學習單元不去研究正貨的懷素而去研究A貨的毛澤東?這裏頭是什麼判斷,有誰能出來講幾句。如果這樣,寫得一手像樣的顏真卿體的江澤民,是不是又要找出來研究研究其書法?

不知有懷素,只道毛澤東

這種國民教育帶出來的學生會是什麼樣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知有懷素,只道毛澤東;不知有淞滬會戰而只說新四軍,這不僅是對歷史的折煞,而是對一己的戕害。那幾位決心要讓香港學生「了解祖國」的教師先生,他們在「大國崛起」的氛圍下忘乎了一點:香港不是中共直接管治下的大陸,香港是上承一九四九年內戰、下啟一九七二年英國人改革香港社會的反共基地。反華?言重了,只是當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人。「中國」一詞早於西元前十一世紀的商朝青銅器銘文已面世,沒有誰能掠奪,那是大家的中國。

/ 安裕
編輯 楊泳森、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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