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1日 星期日

安裕周記 - 新聞行業那一步關口

明報 星期日生活 2011年9月11日

談些歷史。

一九六一年四月七日,《紐約時報》刊登記者Tad Szuk的報道,說美國支持一批流亡分子,準備潛回古巴推翻卡斯特羅政權。見報當日,總統甘迺迪火冒三丈,「卡斯特羅不必派間諜來美國,他只要看美國報紙便知道一切」。十天後,一千四百名流亡分子如期搶灘,被早待在那裏的古巴軍隊迎頭痛擊,全軍覆沒。甘迺迪形神憔悴宣布失利的消息,史稱「豬灣事件」。

過了一段日子,甘迺迪在兩個不同場合,分別遇上《紐約時報》發行人特雷福斯和總編輯卡雷其,他對兩人說了一番相同的話﹕「如果你們當初大量報道流亡分子練兵的消息,我們也許會因事情曝光而取消登陸計劃,也就不會鑄成大錯。」

那是水門案之前的十年,距今足足半世紀;關係到出兵的國家機密,便是這樣在傳媒曝光。

一些事物總有它令人油然神往的歷史。我這裏說的是新聞行業。美國人民到今天仍記得《華盛頓郵報》兩個記者七十年代把總統拉下馬,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和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如今分別是不很吃得開的小說家和很吃得開的傳記作家,但人們依然對他倆心懷感恩。在尼克遜祭出總統特權下令解散大陪審團的那些年頭,兩人硬是一字一句把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從白宮轟出去。

日本人民也會記得《朝日新聞》的利庫路特事件。這家上巿公司把股份送給政界巨擘換取好處,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八日,《朝日新聞》社會版頭條刊出記者山本和鈴木的偵查報道。這兩個年輕新聞記者,有一晚在外邊吃飯時聽到鄰桌的幾句話,開始了漫長的調查,終於捅出日本戰後最大獻金案,檢警部門調查超過三千八百人,七百人捲入弊案,國會議員佔了四十多,首相竹下登、大藏相宮澤喜一、法務相長谷川峻等五十多人辭職。

那天和主編黎佩芬討論這個星期的大事時,我想到了《朝日新聞》和利庫路特。四年前曾經在周記寫過一篇《朝日新聞》主筆船橋洋一的〈新聞的復興〉。船橋在文章裏令人訝然地向讀者道歉﹕在《朝日新聞》一百三十年的歷史,朝日做過錯事,「我們對太平洋戰爭的錯誤報道,戰後我們對此進行反省,核心便是權力監察」。
當香港困頓在官方亟欲取民間傳媒而代之、外力介入新聞編輯自主的風雨如晦的二○一一年夏天,《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和《朝日新聞》在這一刻都很遙遠,連台灣記者說自己是「修理業」這句調侃自况,也不一定能全都說得出口。

亞洲電視的江澤民死訊風波發展到今天並不出乎意料,梁家榮辭職譚衛兒被休假,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這些結果我在七月已猜到。這不是我的預見,而是中國四千年歷史便是這回事。只要動動腦筋,那天亞視新聞說江澤民病逝,半小時後英文台打出字幕說江澤民去世;梁家榮是新聞部主管,他哪可以在新聞之外時段或節目下令打出字幕。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北京高調否認,電視台老闆對圍攏在身邊的記者說了一句「我也是看新聞才得知有關報道」。這是話中有話﹕這是新聞部的事。

到上星期梁家榮辭職,他在接受電話訪問時說自己未能阻止江澤民死訊播出。新聞部的主管都不能夠阻止一段新聞出街,不言而喻說明這是上級的命令。到底這是誰的命令誰要他吃黃連,梁家榮沒有進一步說明,然而在愈來愈具中國特色的香港特別行政區,這事的背景已是呼之欲出,問題是立法會和廣播事務管理局會不會跟進。

梁家榮是嚴謹的資深新聞從業員,辭職當天在電話訪問裏語調平和聽起來沒有一絲不快,只是當說到無法阻止江澤民死訊播出時,大氣電波裏隱隱是一種只有關心香港的受眾才能聽到的咽哽。到了訪問最後,這位四十年新聞行業老兵說出了令大氣電波另一邊動容的一句話,「新聞操守守不住,就沒有資格做新聞」。聽後如雷殛如電擊,香港多少年沒有人出來說這種話了。我想到八十年代香港新聞行業開始改革的三十年歷程,這刻站在另一個歷史關口,是前進是後退,端看人們一念之轉。

新聞操守守不住,就沒有資格做新聞

我不是研究香港新聞發展史,只是一個天天讀報看新聞的平民,認知的印象裏,香港以前部分新聞行業成員確是拆爛污不堪,這還沒把黨派之爭的抹黑塗糞算在內。我記得,八十年代初有一天讀報,那是一條某區交通改道之類的雞毛蒜皮小事,讀到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映入眼裏的是有幾個字用括弧括着﹕「(稿件請在新聞處稿箱取)」。這是令讀者茫然不知所指的信息——是通知讀者去新聞處找稿件讀清楚這段消息,抑或是人們不能理解的密語暗號。直至若干年後有人說起,原來報社把這條交通改道的消息,原封不動由政府新聞處的官方宣布直接用到報紙上,可能時間趕急,末了這一句通知報社編輯取稿的文字,刪都沒刪原汁原味奉上。這就奇了,就是記者忙得沒有刪去這段,編輯呢、校對呢、主管呢,都去了哪?

我們的社會便是從這些手作坊的日子,經歷中英會談一步步走到可以拍胸脯說監察權力的今天。我們不讓新聞成為社會大眾的嗟來之食,中英談判香港前途問題,每次官方都說「有益有建設性」,一次兩次也罷,三次四次就當香港巿民是傻瓜了。那時開始出現一些分析者言,今天看來,都是抓着中方團長周南或英方團長伊文思的幾句開場白造文章,言不及義也太過揣測多於一切,然而這種訪談或分析的出現,是不滿足於官方餵你一段簡單聲明的反彈。這是teething problem,小孩子出牙時難免痛一會,待恆齒長出了,一口潔白銀牙伴着主人啃骨吃肉。

從指點江山到反映社會

這種覺悟有源於行業本身,更多的是來自香港社會覺醒帶來的推力,過往新聞工作者自詡如智者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感覺良好年代,已隨巨輪隱入歷史,取而代之的是折射社會黑白光暗的自我期許,這當中究竟有多少剛從大學校門出來、身上帶着改變社會使命的實不可考,然而在密密的字裏行間和新聞片的光影之中,社會正朝着第四權方向走去。我不敢在這裏肯定這是源於《華盛頓郵報》水門事件報道、抑或是《朝日新聞》的利庫路特內幕、又或是一種對所生所長社會的改良主義思潮,只是每天夜闌人靜窗下讀報,心頭總是忽而激動起來——稚嫩的文字粗糙的報道手法後面那股改變社會不公義的熱血,和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三日晚上,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記者莫羅(Ed Murrow)當面質詰白色恐怖始作俑者參議員麥卡錫(Joe McCarthy)﹕「切不要混淆異見和不忠,若忠誠的反對派死了,美國的靈魂都會隨之而去」( We must not confuse dissent with disloyalty. When the loyal opposition dies, I think the soul of America dies with it.)幾乎如出一轍。
香港新聞行業質疑權力監督權力的思考近年愈見高漲,從本地政治社會新聞的報道,以至中共治下的人權橫遭打壓的消息,香港傳媒曾經在一段時間享受了難得的空間。這是一個後工業社會民智大開的必然,也是我們教育普及後的自然覺醒。這種熱愛吾土吾民的意識形態,開始成為香港社會一種與大陸漸行愈遠的普遍價值。我不會說這是受到美日傳媒影響的結果,事實這是香港自行孕育的本土價值,一種衣食足而後知榮辱的生活方式。哪怕你一星期去深圳三次吃喝玩樂,但最終仍得趕過羅湖橋夜行列車回旺角沙田大埔紅磡;一河之隔,不僅是兩種生活形態,更是一邊是欠缺法治,一邊是有輿論監督,那是大大的分別。這不得不感謝八十年代那些決心改變一泓死水狀態的年輕新聞記者。

這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氣魄是城巿成熟標記。在美國念新聞系的可能聽過一個故事﹕歐戰時期,雙方在一條戰線上稍歇幾天,戰地記者無稿可發,回報美國總社,美國那邊回話,給我來些謠聞。這種笑話今天美國沒有人會笑,因為很難想像這是事實,在地球的其他地方卻很難打保票了。從近三十年新聞行業的發展來說,香港理應也是沒有人會笑的,可是江澤民事件讓人看到在高度文明底下的一齣荒誕劇﹕新聞部主管沒有權來否決一條新聞的播出,而這條新聞後來卻被證實是誤報。香港是否一個真正成熟的城巿身分,這次遭到了質疑。
印象裏找不到一個文明社會曾經出現類似現象,頂多是一九四八年美國總統選舉,《芝加哥每日論壇報》因為不完全的片面投票紀錄,搶先報道杜威擊敗杜魯門的錯誤消息,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別的。這張錯誤報道大選結果的照片,每隔四年總在大選前後出現,以作儆醒。但這張照片的背後,並非《芝加哥每日論壇報》裏有人認為杜威一定擊敗杜魯門而必須刊出。江澤民死訊的前因後果,從梁家榮的片言隻語之間已令人咋舌,比起「杜威擊敗杜魯門」的烏龍王式錯誤嚴重得多;放在香港發展史框架看,這是我們曾經有過的經歷,那是深水埗製衣廠荃灣紡織廠年代的勞資關係形式,雖然已是五六十年代的事了。

需要哪種新聞 不是由誰拍板

香港需要的是哪種新聞,不是由誰拍板決定,這是社會發展和覺醒決定。江澤民誤報事件帶出的是我們必須直面這種變化和挑戰,那是對我們既有價值變化的衝擊,也是對何謂一國兩制的挑戰。目下的香港,魑魅魍魎,殘陽如血,對於熱愛這塊土地的巿民而言,是難以自己的一刻。

文 安 裕

編輯 曾祥泰

延伸閱讀:
李怡 - 亞視事件是關乎所有香港人的事
向梁家榮先生致敬 須追究亞視高層責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