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重投朱注——讀許淵沖《論語》譯話

星期日生活    2011年9月18日

【明報專訊】上周日在《蘋果日報》副刊讀到許淵沖的〈不遷怒,不貳過﹕《論語》譯話〉。許文談及《論語》數則,並引理雅各(James Legge)及韋利(Arthur Waley)的譯文,復加斟酌指陳。讀後,不期然翻了翻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及劉殿爵教授的《論語》英譯,溫故知新,倍覺好注本好譯本之重要;切磋琢磨,原來片言隻字都別有天地。以下援引相關的朱注略論數點,由此再看幾種英譯,便高下立見了。

不遷怒

許淵沖文章寫的是孔子三段關於顏回的話,先是「不遷怒不貳過」一段,再是「簞食瓢飲」一段,最後是「其心三月」不違仁一段,俱見〈雍也〉篇。作者說,「不遷怒」就是「不承認自己有錯誤,反而大發脾氣,責怪別人」,並謂理雅各將之譯做「transfer his anger」太一般,不如改做「shift the blame」。許淵沖之中文解說似不能點出「不遷怒」之要義,「怒」譯做blame也不及anger確切。觀乎朱注,只兩句就把道理說得明白﹕「遷,移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劉教授也小心翼翼把「不遷怒」譯成「He never transferred the anger he felt towards one person to another」雖然較長,意義卻比上述兩句英譯準確得多。

激怒自己的人明明是甲,但一旦動怒,怒火除了燒着自己,也往往燒着無辜的乙、丙和丁,然後事後又無可奈何地懊悔起來。這些經歷我們都試得太多,可算人之常情,所以孔子才覺得顏回能「不遷怒」實在難得。那麼這是顏回得天獨厚、生而能之嗎?若然如此,就不能彰顯「學」之可貴了。其難如此,卻有弟子於此學有所成,最終卻又不幸早亡。明乎此,我們就能明白何以孔子一見人問「弟子孰為好學」就想起顏回,一想起顏回好學就想起「不遷怒」;明乎此,我們也就能體會身為老師的孔子在憶述好學的顏回時之哀傷。

不改其樂

「不遷怒」與「簞食瓢飲」一段可說一脈相通。人之天性,總是易受外物牽動,心猿意馬,事物的範圍與邊界把握不好便易有差池。憤怒如是,苦樂如是。是故沖淡平和的顏回尤得孔子歡心。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三者都是顏回生活上遭遇之艱難。接着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則明示顏回能把憂樂判然劃分。朱熹此章之注文寫得極好。他似乎預視到有人會以為顏回最喜歡的就是活在困頓之中,像中世紀一些苦行僧以鞭策駕馭形軀為樂,所以才說「顏子之貧如此,而處之泰然,不以害其樂,故夫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歎美之。」然後特意引用其師程頤之言﹕「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顏子所樂,並非因能餓着肚子身居陋巷,而是不以此苦侵害生活上其他的樂,如學習的樂、交朋友的樂、處身山水的樂;反過來說,就是他沒有因生活環境的苦而影響到生活其他方面——沒有因困頓而在學習、交朋友、處身山水時感到苦悶。故此劉教授將「回也不改其樂」譯做「but Hui does not allow this to affect his joy」,實在比許淵沖引韋利的「but to Hui's cheerfulness it made no difference at all」簡明多了。

再看許氏對此數句之解釋﹕「這是孔子讚美顏回的話,說顏回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陋巷茅屋,別人覺得他苦。他卻自得其樂,真是個賢人啊!」以「自得其樂」注解「不改其樂」,容易令人誤解。討論的既然是我們整個文化裏頭最重要的經典,似乎應該再仔細一點才是。

題外話,從前老師說,「簞食瓢飲」一段,重要的先是起首的「賢哉,回也!」平空而來,是先無端想起顏回之賢,才從其日常生活片段想出究竟。想到顏子不改其樂之賢,最後便又重複一遍「賢哉,回也!」了。若能通一點辭章之學,感受到這迴環寫法之妙,老師說,讀《論語》一定讀得更有意思。

不違仁

許淵沖最後談到「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由此引伸﹕「這說明了好學和做人的關係,好學是為求知,做人卻是求仁」,此說也略嫌迂曲。他引韋利之英譯﹕「Hui is capable of occupying his whole mind for three months on end with no thought but that of Goodness. The others can do so, some for a day, some even for a month, but that is all.(Note: The Taoists claimed Yan Hui as an exponent of 『sitting with blank mind』.)」許氏最後還說「仁」字不好譯,並謂韋利「加了一個注解,說顏回是『坐忘』的樣品。就是用注解來說明『仁』的意義」,似乎就扯得更遠了。其實,此段孔子只以時間長短比對顏回與其他孔門弟子的分別。朱熹如此注解後一句﹕「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不是沒有不違仁的弟子,但如顏回之持久,卻絕無僅有,亦可見顏子之賢。劉教授譯作﹕「For three months at a time Hui does not lapse from benevolence in his heart. The others attain benevolence merely by fits and starts.」不意押了韻,譯筆也似比韋利洗鍊。

手上的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屬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系列。編校精良,便宜,而且容易購得。或有人會嫌朱熹一味義理,滲入太多理學於注解之中。但多讀多想,多比對不同注本,自然就能去蕪存菁。今人的《論語》注本層出不窮,能不厚今薄古,讀讀宋人的注解與發揮,也是好的。末了不得不提,許氏稱〈雍也〉為《論語》「第六章」,「哀公問」云云為「第三節」;按照從古到今的習慣,是應該稱「第六篇」、「第三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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