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山田洋次的《嫲煩家族》下周公映後再詳述,這裏先談談戲裏一個小節設計。
嫲嫲富子(吉行和子)的生日願望竟然是離婚,看來是終於受不了嬌慣的爺爺。故事開始不久就很清楚,那個叫周造(橋爪功)的爺爺,其實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回家褲子、襪子脫下一扔,闊佬懶理。老妻隨即善後,還一副殷勤的姿態。兩口子關係幾十年,已經三代同堂了,嫲嫲厭倦爺爺欠自理能力,絕非一朝一夕。那什麼才是老妻鬧離婚的觸發點?
電影雖沒說明,但看上去跟嫲嫲參與了「寫作班」多少有些關係。本來,說婚姻淡而無味,丈夫男人主義,不知感恩、沒有情趣,看爺爺的行為便夠了。偏偏,山田洋次在《嫲煩》裏安排了寫小說這一筆……
寫作令她「回不去了」?
周造老來的生活,不外乎早上蹓蹓狗,跟朋友打打高爾夫球、互相調侃,晚上泡居酒屋聊天。富子則不知何時報讀了小說創作班,跟幾個中年婦女一起上課。創作課老師看來資深和善,富幽默感,對學生循循善誘,比爺爺知情識趣多了。但別誤會,《嫲煩》由始至終,沒有暗示嫲嫲跟老師有任何可能(若有就變成另一部電影了),兩人沒有課堂以外的相處時候。反而,爺爺在居酒屋跟風韻猶存的老闆娘逢場作興、真真假假更值細味。在戲裏,嫲嫲的寫作班沒有別的,文學世界擴闊了視野、豐富了生命。透過創作及研讀小說,她有點「回不去了」。
《嫲煩》關於「寫作班」的場數不算多,但涉及的對話頗扼要,每每帶出一些創作的討論。比如「是不是經驗過才可寫」,老師笑說,那寫殺人的故事便要殺人麼?山田洋次電影拍了大半生,深明創作的基本道理,戲裏的老師(也是導演投射吧)於是說「聯想」更重要。好笑是,有學生立即追問,那麼,老師作品中的性愛描寫是「經驗」還是「聯想」呢?他支支吾吾,一臉尷尬,山田作為老師父也不知如何解答。又比如富子寫倒敘的故事,老師閱後問,有沒有參照什麼作品,她說夏目漱石的《心》,老師微笑點頭。那其實是成人興趣班吧,像我們社區中心或工聯會提供那種,只屬入門性質。不過《嫲煩》的小班教學效果不錯,課室簡潔明亮,品味優雅,壁報板還貼有《東京家族》電影海報——山田不忘「自我硬銷」,並藉此提醒觀眾,兩部「家族」片儘管一莊一諧,演員陣容相若,議題亦是一脈相承的。
富子也不是「突然小說」派,對白有說,她的亡弟是頗受歡迎小說家,身故後版稅一直存到富子的戶口。說不準,她跟弟弟同樣有創作的基因,只是婚後幾十年來相夫教子,一直無暇發揮。社會對兩性的「理想」追求,坦白說到了今天仍充滿偏見。另一方面,寫作本是很個人的事,亟需清靜環境。《嫲煩》有一幕,富子在電腦跟前興致勃勃的努力寫作,冷不防丈夫從居酒屋回來,酒酣耳熱,引吭高歌,衣衫照樣丟滿一地。寫作的環境沒有了,她只好趕緊做回隨傳隨到的「賢內助」角色。
華語片拍不出的故事
看着《嫲煩家族》,讓我想起幾年前李滄東的《詩》,同樣說老婦學寫作,文字世界給她們新的人生領悟,真可惜華語片總拍不出這種故事。《嫲煩》及《詩》的寫作班氣氛同樣令人嚮往,老師都溫文爾雅,講課生動、深入淺出。《詩》的老師說人皆有寫詩的心,只是被羈絆埋沒了,只要細心觀察,誰都是詩人,再平凡的事物亦可入詩。《詩》的主角美子(尹靜姬)是詩班學員,因為老師這翻話,她連咬蘋果都份外專注;還特別細心看看家居環境,在狼藉的洗碗盤中找靈感。美子是外婆了,女兒在首爾工作,剩下她跟念中學的外孫相依為命。美子平日只為起居生活忙碌,可以想像,作為寫詩的新手,她開始得並不順利。
《詩》固然比《嫲煩家族》沉重許多。美子所以要學寫詩,跟她出現腦退化症的徵兆有關。她逐漸忘記某些字詞,希望參加詩班後,可以加強、回復記憶(滿像安哲羅普洛斯《一生何求》的詩人買字故事的現實版)。《詩》故事的主線,其實是美子的外孫跟同學闖下彌天大禍。像大多祖父母對孫兒的溺愛(一孩家庭尤甚),外孫早慣壞了,外婆已拿他沒法:冷淡無禮,飯來張口,世界只有電視及電玩,對一切漠不關心。李滄東只拍一個單親家庭,但電影的格局非常龐大。影片不憤怒,但奠基在經濟至上的亞洲國度,它尖銳的覆蓋了階級、教育、家庭、媒體、父母及老年人等層面。《詩》的「南韓教訓」值得我們借鏡,未看的別錯過,在此不詳說了。
更想說的是,因為詩班,或因為聯想到「事件」的主人翁,年老、快將失憶的美子,慢慢喚起了不少兒時回憶。美子平時較拘謹,但詩班令她釋放,情感一瀉而下。她自詡是刨鉛筆的能手,年幼時,兄弟姊妹的鉛筆都經她一手包辦(今天的莘莘學子,誰還會自稱刨鉛筆第一?)。《詩》有幕說,詩班同學輪流講回憶,看上去疑是素人的真實紀錄,李滄東拍來很動人。輪到美子時,她說孩提時姊姊幫她打扮的溫馨往事,她說當時自己很小,感覺到姊姊很愛她,說着便泣不成聲了。
看美子這位婆婆戲裏一身花俏的打扮,已說明她「不甘心」,當然在別人眼里或許是另一回事——我們社會另一常見的可鄙現象是,對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女或老婦,特別多刻毒的形容詞(如早陣子重看《他來自江湖》的「花雞乸」)。《詩》還有個關於「青春」的細節值得留意,美子獨個兒在卡拉OK唱歌,她身邊的牆上,掛了幅雷諾亞的名畫《小愛蓮》(Little Irene)。那是1880年畫家為某銀行家的8歲女兒所作肖像,女孩散髮披肩,眼神溫婉,姿態柔美。在俗不可耐的卡拉OK場所,《小愛蓮》只是件毫不相稱的複製品,卻又不多不少呼應了美子遙遠的回憶、故事受害的妙齡少女。而且,畫作還說明了藝術的力量。雷諾亞及畫中人已作古,但女孩8歲時候的美態給凝住,進入歷史長河。創作,無論文字、影像或其他,往往是美的禮讚。作品代表了「時間」,是我們曾經存活的證明。
藝術連起兩代人心
回說《嫲煩家族》。嫲嫲富子的寫作素材是什麼?故事沒多說,但老師既說倒敘,想必也是回憶故事。難道像山田的前作《東京小屋》的「口述歷史」?年老的多紀(倍賞千惠子)從前是個卑微僕人,故事不見經傳。但她自述往事,寫着寫着,百般滋味在心頭,心結得以解開,絕對始料未及。先別說讀者反應,對寫作人已是深刻的反省、治療體驗。然後,真摯的作品可以感染人,多紀的姪孫健史(妻夫木聰)是她回憶錄的忠心(唯一)讀者。健史眼中的多紀是個老太婆,讀她的回憶錄(觀眾看《小屋》的倒敘部分),始見證姑婆芳華正茂(年青版由黑木華飾演),從鄉下來到東京。健史不斷讀下去,後面亦體會了姑婆的委屈。上一代的故事得以傳承,兩代人的心因而聯上了。
《嫲煩》同樣是一家「東京小屋」,樓上樓下三代同堂。青壯的兒女營營役役、日理萬機,為業績及(中國!)客戶奔馳。倒是表面上最少不更事、最不嗅米氣的幼子庄太(又是妻夫木聰),跟母親富子一樣,有藝術的聯繫。山田洋次畢竟是宅心仁厚的作者,相信藝術力量,對下一代有殷切寄望。《嫲煩》如何笑中有淚,舉重若輕,下期再談。
《詩》
文:家明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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