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散文 2016年5月16日
【明報專訊】前些年,一位世兄因為癌病復發,算是提前離開了這個紛亂的人世。在自知距大歸之期不遠的日子裏,他製作了一張名單,開列出他平生所認許和欣賞的友人,逐一邀約共進晚餐,坦然話別。我的大姊是這名單上所列舉的一員。大姊、姊夫和世兄夫婦在舉杯談笑間為一份友誼作了一個總結、畫上一個句號。世兄的這番舉措,欣然面對生命的終極,並不退縮或迴避,表現出不常見的氣度和樂觀。
讀太宰治的故鄉紀行《津輕》(吳季倫中譯,馬哥孛羅文化出版),再不管怎麼說,還是不免讓我聯想起這位世兄與世間作別的方式。大作家返回故里,不辭艱辛,登山涉水,仍堅持要與他心中所牽繫的人物一一重逢,只是為了在他走向崩壞之前,向他們含蓄地告辭、無言地訣別。
一九四四年,三十五歲的太宰治應小山書店的邀請,撰寫一本關於故鄉的書。為此,他重訪久違的家鄉——津輕。此書完成後以《津輕》書名出版,成為太宰治最受重視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被認為是太宰治走進無賴風格(陰鬱、自嘲、頹廢)之前的一部正面樂觀的作品,反照出作者心中所蘊藏的和煦陽光和明亮風景。
細讀過這部頗具尋根況味的遊記之後,我發覺可以從三個方面去理解這個著作的內涵:地方、人情和作者的內心世界。從東京乘火車出發,出身津輕望族(津島家)的太宰治,造訪了津輕半島(本州最北部)區內多個與他關係密切的地方:青森、蟹田、奧州、五所川原和小泊港等等。這幾處地方有些承載住他家族歷史的背景,有些保留了他成長時期的足迹,有些坐落着他至親好友的家園。他於序文和正文當中不時引述百科辭典、縣通史、官方文獻及多種小說、散文、隨筆和俳句的記載來陳述和說明這些家鄉地區的發展歷史、地理環境、風土特產、人文性格乃至吏治得失。通過他的筆觸讀者可以認識到地處關西、關東以外近眺北海道的津輕文化。對於家鄉綺麗的景色,作者透露出相當的驕傲和依戀,並一度借長兄的說話來表示:「上了年紀之後,就會愈發覺得自己家鄉的風光比京都和奈良還要美。」然而,在我看來,作者所描繪的每一個地方,都由於他在該處所重遇到的人物、所品嘗到的人情而特別顯得鮮活起來。
回去這些地方都是為了「在有生之年」與家人和故舊再見。很明顯,作家在出發回鄉前已經於心中擬定了要重會的人選。他甚至先向兄嫂及舊友們捎去了明信片和書信,預告他這個離鄉闖蕩東京文壇的浪蕩子的回旋。到了津輕青森市,前來青森車站迎接太宰治的,是他兒時的伙伴T君。這個年少時為津島家看管雞舍的作者老友,現今的駐院醫生,顯然是個老派人。他把大作家接回家中,喝酒吃菜,將兒時兩人在金木町津島家的往事細說從頭。當太宰治稱他為兄弟時,他卻說自己本來是他家的傭人,又說他參軍作戰時都還夢見在津島家的日子——噢,忘了餵雞了。他又能夠看穿太宰治的心思——當太宰治不好意思啟齒邀他當日稍後同往蟹田時,他卻先開口說明,翌日為星期天,不用返醫院,到時會前往蟹田與他會合。
太宰治心中第二個要再晤的人,是他中學時的摯友,在蟹田經營碾米廠並擔任町議員的N君。他先前在信中囑咐N君:「請別費心張羅,裝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萬別來車站接我。倒是蘋果酒,還有螃蟹,這兩樣就麻煩你了。」N君家以矮腳桌上小山似的大堆螃蟹來迎接遠人的歸來。至於酒,N君說:「老實說,我老婆看了你寄來的信,她說想必太宰在東京喝膩了清酒和啤酒,這回想喝故鄉風味的蘋果酒,所以才在信中特別叮囑,就請他喝蘋果酒吧!我告訴她沒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會喝膩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和我這個老兄弟客套了!」太宰治答:「不過,夫人說的也不算不對。」N君說:「聽聽你說的!算了,不提了!先來清酒?還是啤酒?」就只是這幾句對白,讀者便可見二人交情之厚和相知之深,同時,亦可見太宰治筆下刻畫人情的功力。對於此情此境,酒鬼太宰治再恰當不過地引述白居易的詩曰:「此時無一盞,何以敍平生?」第二天,T君來到,帶着幾位慕名前來識荊的文學愛好者,也是T君和N君的共同朋友。太宰治於是以大作家和「叔父槽」(津輕人對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暱稱)身份與眾人一同在蟹田登觀瀾山覽勝,好不暢快。
辭別了蟹田的新舊友人之後,太宰治乘火車挺進津輕平原,直奔金木町的老家。一到家,便進佛堂向佛龕上父母的遺像行伏拜之禮,畢恭畢敬地行禮。之後才到起居處向兄嫂們請安。
原來,家中得知他回轉的消息後,姪女和甥女都盼望着,輪流到車站接他,接不到,就負氣說:「就算來了都不睬他了。」在太宰治筆下,家人——包括外祖母、大嫂、姪女、姪女婿、甥女和老家僕阿亞,都待他甚好。他顯然享受着這些人所提供的親情。然而,生活還是有令人沮喪的地方——長兄總是秉持冷漠的態度來對待他。初到家時,兄弟相見,大哥只略略點頭,喔了一聲。某天,太宰治與大哥及姪女婿在客廳論畫,大哥無論說什麼話都只面向着自家女婿,使太宰治感到坐立不安,情境只會使我這個讀者聯想到過去香港人飲茶「搭枱」的狀況。太宰治把長兄這種態度歸咎於津島家或是津輕人的習慣——為了維持一家之主的威嚴。正如一次太宰治與大嫂、姪女、姪女婿和阿亞出遊,到小山高流踏青,玩得挺愉快的,大哥隨後來到,卻沒法融入大夥兒的歡樂當中。太宰治因而說:「大哥總是這般孤單。」
太宰治的父親,是過門女婿,從津輕平原的木造町入贅到金木町接任岳家的當家主。太宰治按照他自己原定的計劃乘火車造訪父親的祖居。小鎮木造町,家家戶戶都伸出兩公尺寬的屋簷,連接成為一條條能遮擋陽光的長廊,稱為「籠陽」。下車後,太宰治沿着「籠陽」走到一間藥品批發店,就是他父親的老家了。一位熱情如火的M先生,原姓本家的當家主,把他認出來,拉進去,推至上座,款以美酒。兩人談了一會兒,關於太宰治寫的書,關於木造町產的米,如此而已。太宰治並沒久待,不旋踵即婉拒了這位本家的極力挽留,告辭而去。這短暫造訪,這驚鴻一瞥,使太宰治認識到木造町和金木町的兩個老家,在房屋的間隔及庭院的布置上,都十分相像,顯然是他父親把後者改造成前者的翻版。他開始明白故去的父親身為門婿的感受和思念家鄉的心情。
作者最後探訪的是他家從前的兩位雇員:五所川原的中畑先生和小泊港的越野太太(阿竹)。太宰治年輕時,每次闖禍,都是由中畑先生負責調停和善後的。太宰治一直視他為恩人,後來把他的事迹寫進兩個短篇小說《歸去來》和《故鄉》裏面。這次在五所川原見到年邁衰弱的中畑先生,太宰治很是心痛,然而卻沒有太多着墨,只簡單地交代了兩人這次會面的經過而已。
他比較着意陳述的是他與保母阿竹的重逢。阿竹從三歲至八歲把太宰治帶大,並負責教導他讀書和寫字,直到她後來嫁為人婦。太宰治記憶中的阿竹就像是母親一樣。他回憶說:「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過來,喚了阿竹,阿竹卻沒有來。我吃了一驚,憑直覺感到情況有異,立時放聲大哭。」他當時不停嚎叫着:「阿竹不見了!阿竹不見了!」自從那天找不着阿竹後,數十年來,太宰治心中都沒少記掛這位保母。這趟返到津輕,他說:「有個人非見不可。」於是,他從五所川原先乘火車,再轉巴士,來到小泊港。進村後,他沿路尋問,終於找到越野竹的家,但是,屋中無人。再打聽下,才知阿竹帶了孩子去國民學校參觀運動會了。他來到沙崗上的運動會場,在熱鬧的歌舞聲中,像隻無頭蒼蠅,到處亂闖,逢人探詢,卻不得要領,最後,折返阿竹的房屋,遇上阿竹的女兒,才被帶回運動會場,見到阿竹。作家此時頗像作曲家在樂章即將終結時用上一個阻礙手法來延誤一下張力的解決,然後才讓樂曲正式結束。重逢時,阿竹「哦喲」一聲,並無大動作,只讓太宰治進入涼棚,坐在她身邊,一起觀看運動會。阿竹問他:「要吃些什麼?喝酒吧?抽菸吧?有幾個孩子了?」阿竹帶他在沙崗上走着,一邊說:「沒想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還為了見上一面,大老遠跑到小泊來見我,我真不曉得自己是感激、是開心,還是難過。」來到阿竹身旁,太宰治感到無比的心安,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
《津輕》一書的思想內容相當樂觀,並不頹廢,這點,與太宰治的晚期作品大不相同。讀者不能在此書中找到明顯的悲觀、矛盾或自疚的內容。主人公(作者)所表露出的內心世界與一般人的日常心態無異。事實上,我覺得,《津輕》裏面的太宰治是一個對人們充滿感恩和真誠、對世界充滿熱情和眷戀的男人。對於往生的父母和豐田伯父,他表示出尊敬、感激和追思;對於存活的老家僕阿亞、中畑和阿竹,他表示出關懷、疼惜和眷顧;對於一起長大的老友,他無論評論吏治或文學都坦率直言,毫無保留,同時往往擔心一己的狂狷會傷害到聽者的感受。在物質匱乏的戰爭時期,雖然在東京賣文維生,他仍然注重衣着和品味,某次,甚至要求將買來的一尾鯛魚整條烤熟以備喝酒時用作觀賞,而非食用。他在艱難時刻仍保持典型優雅貧窮(Genteel Poverty)的生活態度。全書字裏行間都流露出作者對人倫的信賴、對生活的熱愛。他在書裏,只有過一次頹唐的表現,那是當他在運動會場上找不到阿竹的時候,自嘲道:「一個大男人,竟還苦苦思念兒時的女傭,說什麼非得見上一面的,你就是這樣才成不了材!也難怪哥哥們薄情地瞧不起你,當你是個低俗又陰柔的傢伙。這麼多兄弟們裏,就你一個怪胎。」也就只是這麼一次而已。讀到《人間失格》或其他太宰治晚期作品之前,讀者不會在《津輕》書中認識到太宰治性格上不開朗的一面。
太宰治於一九四四年完成《津輕》一書的寫作。四年之後,一九四八年,在他的力作《人間失格》出版不久後,他和他當時的情人在東京雙雙投河自盡。《津輕》成了他自尋短見前尋找和約晤心繫的親友一一作別的記錄。讀者不難從《津輕》中解讀作者傾向自毀的密碼。其實這本書開宗明義就企圖把津輕之行的真正原因告訴讀者。正文一開端是這樣的: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去旅行,他說因為苦悶啊,隨即,一口氣說出芥川龍之介等十個日本作家的名字與卒齡——全部都介於三十六至三十八歲之間。什麼意思?他說:「那些傢伙死掉的年紀呀!他們就這麼一個接一個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個年紀了。」可見那次旅行是一趟計劃好的告別之旅——讓自己於「那個年紀」棄世前再次見到心中在乎的故鄉和人物。東京之死就是此番津輕之行的前提。所以,在此書的結尾,作者語帶不祥地說:「讀者們,再會了!倘若一命尚存,我們來日再會。」
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資料圖片〕
《津輕》被認為是太宰治走進無賴風格之前的一部正面樂觀的作品,反照出作者心中所蘊藏的和煦陽光和明亮風景。〔資料圖片〕
(作者是香港學者、作家。)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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