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9日 星期四

馮睎乾 - 文革橫死的天才

香港蘋果日報   2016年5月19日

文革爆發時我尚未出世,但仔細回想,有位在文革不幸喪生的學者,確實在冥冥中扭轉我的人生方向。他就是吳興華(1921-1966)。

吳興華十六歲入燕京大學西語系,在那裏結識了宋淇,互相砥礪學問。宋淇很佩服吳,自歎跟他相比,像虯髯客遇上李世民。吳很有語言天才,英、法、德、意、拉丁、古希臘文無一不通。他讀過的詩幾乎過目不忘,常和朋友打賭:從《唐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隨手翻一首詩,只要念出一句,他若不能把詩題、作者和上下句說出來,就輸兩毛錢,否則友人就要用兩毛錢買花生請他吃。結果滿地都是花生殼。

我初聞吳興華,是中學時偶然看到宋淇的《更上一層樓》記載這段軼事:1942年宋寫信給吳,問他對宋人梅花詩的看法,淪陷區無書可供參考,吳竟單憑記憶,回信中如數家珍徵引唐宋明清的梅花詩,講得頭頭是道。當時我已疑惑,如此奇才,居然汩沒無聞?原來吳成為北大外語系教授,因教學法不同蘇聯專家觀點,被批為大右派;文革爆發,他勞改時中暑,紅衛兵灌他飲污水兼拳打腳踢,就此喪命。當時他正翻譯《神曲》,又計畫寫長篇歷史小說,惜一切俱成泡影。

吳興華與錢鍾書夫婦為鄰,他去世後,楊絳很關心他遺孀謝蔚英及兩個女兒的生活。當時吳的大女兒吳同十多歲,無業,楊絳便藉口要找人抄《堂吉訶德》譯稿,讓吳同幫着抄,每次也付給數倍於常的酬勞。我去年拜訪106歲的楊先生,也問起謝女士(她尚健在),楊先生說很久沒見,但依然記得她,還強調兩次:「謝蔚英是我的Protégée(受保護者)。」

十年前,我電郵給宋淇之子宋以朗先生,問他有關吳興華手稿下落,因而認識了他。其後我幫他整理家中手稿,才有機緣寫作。若沒有吳興華,這個專欄就不存在了。也許這就是人生的蝴蝶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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