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6年5月29日
【明報專訊】編按:諾獎作家高行健,早於八○年代離開中國,定居法國。八九六四後,宣布退出共產黨,並在香港發表《逃亡》以示抗議。他以多重身分,活躍於藝文界、戲劇界;法國恐襲後,巴黎人如何面對恐懼,成為他思考的一部分,並把恐襲寫進電影新作《美的葬禮》。最近,高行健在香港展出水墨畫,以自己的方法回到「中國」。香港文化人歐嘉麗訪問高行健,談恐襲,談創作,也談中國。
二○○八年四月,我還在書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曾經到高行健巴黎的家跟他聊天,然後一同步行到他家附近的畫室,了解他繪畫創作的生活。最近一次跟高先生見面,是二○一二年二月底,他到香港出席林兆華導演的《山海經傳》演出及「高行健‧ 談翻譯」演講會的事情了。巧合地,每隔四年,我總有一個跟他聊天的機會。四年後的今天,如四年前一樣,高先生總是客氣的、和藹的,總是老樣子的,忙個不停。忙碌的他,沒法抽空來港出席由藝倡畫廊主辦、在「法國五月」節展出的水墨畫展「高行健作品展·墨光」。
慨嘆自定居巴黎後,二十七年來沒有真正度假的高先生,在與我聊天的過程裏,三番兩次地提醒着「我想我們要打住了,因為我馬上有一個活動」,但同時,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很有耐心的解答我對他近年創作及思考的好奇。在公衆場合裏,總是含蓄靜默的高行健,當談到生活、文藝以及人生的時候,他的話,像染到宣紙上的水墨,濃濃淡淡的,細細糾纏着,涓流着。
歐:歐嘉麗/高:高行健
歐:在九○年代,你曾說晚上十時至凌晨三時是你最能出畫的時間。二○○○年以後,一般早上的時間,你不是畫畫,就是在三部電腦前寫作;中午的時間,你總會回家品嘗太太做的不油膩的菜;而晚上,由於回電郵或回信,總是在深夜十二時或凌晨一時才能睡覺。幾年以來,你的日常生活與習慣有沒有什麼改變?
高:還是忙個不停。到現在為止,一直想要緩下來,試一下養老的生活。(笑)我今年已經是七十六歲了,仍然停不下來。各方的邀請、計劃展覽什麼的,事情很多。早上起來,吃完早飯以後就開始工作了。吃了中飯,睡個午覺,下午接着又工作。晚飯後,又會工作。有時候寫作,或者是處理事情,就留在家裏;畫畫的時候,就去畫室。不像上班,我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晚上大概工作到十二點的時候休息。現在晚上不工作了。除了休息和吃飯,或者有時候去看看戲以外,我還是沒有星期天、沒有周末的感覺。其實,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看戲,但總有朋友請看,朋友請的,也會去。至於畫展,我基本上不看。大型的,也會去看。每年的巴黎藝術展都會展出我的作品,所以我每年都去。巴黎的東西,就是永遠看不完,展覽太多了,我都沒時間看,想去看的時候,已經換別的畫展了。
歐:你活到快七十歲的時候,曾經感嘆連閒下來喝茶的時間都沒有,決意改變這種生活、結束這個狀態。幾年後的今天,你結束這種狀態了嗎?
近作:電影作品《美的葬禮》
高:我來法國二十七年,到現在為止,沒有度過真正的、法式悠閒的暑假!今年的,也沒有了,因為六月以後,要籌備九月份在盧森堡展出的畫展。(笑)沒有,都沒有與太太度假。除非是朋友邀請去,但也是跟活動有關係,如參加藝術節或演講。最近我在忙好幾個展覽,所以畫畫的時間比較多。五月初在紐約藝術博覽會舉行個展後,六月初,在台北藝術中心展出水墨畫,同時還有以「呼喚文藝復興」為題的演講活動。六月底,也會用同樣的題目去米蘭藝術展演講。二○一七年,我又有一個重要的畫展,會在巴黎藝術展展出三十幅作品。戲劇方面,曾演出《夜遊神》和《山海經傳》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表演藝術研究所,在六月七及八日該校七十周年校慶上公演《靈山》音樂舞蹈劇場,聚合歌劇、舞蹈、京劇、話劇各方面的人才,創作一個綜合性的演出。出版方面,台師大出版社在六月份出版我的電影《美的葬禮》的大型藝術畫冊,書內包括四個法國評論家以法、中、英三種語言出版的文章。在法國,我正在籌備出版《遊神與玄思》的詩歌翻譯本,當中的詩歌,大部分由我的小說譯者杜特萊教授翻譯,但有一些,是我自己直接用法語書寫。我現在用中文也用法語寫作,可是,目前工作的時間已經排到明年,沒有時間寫作了。(笑)這個忙碌的狀態,很難結束!很難啊 !
歐:你總是忙碌地工作,為了身體健康,你常常去散步。你喜歡從家裏,走過小巷,穿過公園,然後漫步到畫室工作。現在你還喜歡散步嗎?身體還好嗎?
高:還是有散步。下午太陽好的話,會去散步,但是,主要還是工作。看情况,看天氣,信步走來,不專門去哪裏。無論到哪裏去,我總是走路。朋友請吃飯,去看戲,都是走路。現在不坐車了。但如果趕時間,還是會坐的。地鐵,能不坐,最好不坐。身子還可以,但是年紀大了,現在已經七十六歲,按理應該早已養老了,但就是停不下來。
歐:你說「三生有幸」,你的第一生是在中國,第二生是流亡西方,第三生是以世界公民的身分生活。對你來說,現在什麼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高:這恐怕是身體,養生吧。那當然啦,生命,一個人只有一次。可是,事情總是很多,所以休閒不下來。應該是休閒下來的。這個年紀,應該休息的。可是,沒有辦法……我已盡量不去所有的演講了,大學的邀請、講座等,我不去了。可是,朋友的邀請,挺難不去的…… 我希望結束這個「第三生」,進入安安靜靜的養生養老的階段,可是就是沒辦法。我現在的困境,就是大家那麼多邀請,我去不掉,所以我盡量不接受活動,但是,有時候盛情難卻!
恐襲以後的巴黎
歐:你的足迹及作品遍及全球,可是你對法國情有獨鍾,為什麼你那麼喜愛巴黎?你仍然喜歡恐襲後的巴黎嗎?
高:巴黎是我家,我二十七年來都住在巴黎。巴黎是個非常可愛的都市。它的文化氛圍、它的自由空氣、文化的景運都非常適合我。恐襲不能改變、也沒辦法改變巴黎。是,有一部分人感到恐懼,可是還是要生活。上班的上班,出外的出外,還得要做,沒有改變。恐襲正如戰爭一樣,戰爭發生了,你怎麼辦?沒有人喜歡戰爭的,可是你沒有辦法。從古希臘,從中國春秋戰國時期,戰爭就沒有斷過,那你怎麼辦?連國家的政府也沒有辦法,我一個人,有什麼辦法!這就是人類的困境。作為一個文學家、一個藝術家,他把這困境、把對這困境的思考反映在他的作品裏。我的《美的葬禮》,就有恐襲的場面。
歐:你曾說你「對歐洲比對現在的中國更關心」,現在你最關心歐洲的什麼現象?對於你曾生活的亞洲,你有很關心的東西嗎?
高:對,我對歐洲恐怕比對現在的中國更關心,因為這是我生活的地方,所以我提出「文藝復興」的觀念。長遠的,歐洲應該有一個文藝方面的復興,而不是前進的、時尚的、政治的和各種商業的條件,藝術應該永遠超越這些條件和現象,藝術家應該不被潮流所左右,應該要有很深遠的眼光。你看看文藝復興的藝術,看看古希臘的藝術,當今的藝術簡直是沒法比較。所以社會的進化論,值得懷疑,值得思考。我覺得文學家與藝術家也要思考這種現象。歐洲與亞洲,大家所遇到的問題其實都差不多,我六月初到台灣中研院的演講也同樣是「呼喚文藝復興」。香港的消息,我是知道一點的,因為香港的朋友太多了。但我不在香港生活,沒有留意香港的變化。我沒時間,連報紙都不看了(笑)。
歐:你的「呼喚文藝復興」,是對當今文化現象的一種批評。在你的心目中,什麼是「文藝復興」?
高:坦白的說,我不喜歡當代藝術,因為當代藝術跟商業炒作太、太密切了。當代藝術,就是什麼都搞的意思。我寫過批評當代藝術的文章,我的做法,是回到畫畫,跟當代藝術可以說是背道而馳的。我認為觀念藝術、設計、裝置這種東西,做着好玩,是可以的,但是沒有什麼深刻的、動人的東西。藝術要回到繪畫,回到人性,回到人情、人的感覺,回到人、人的深度。文藝不是時尚,也不是商品,也不是政治,要回到人的心情、狀態,回到人的社會、人的生存困境,回到對人的關注。老的「文藝復興」是從宗教題材回到了人,回到了自然,就是今天我所推薦的。
歐:我覺得你做的東西也蠻當代的,你對人也很關注。那麼,會不會形成理論與創作上的矛盾呢?
高:我雖然做的是當今的藝術,也不從事老的東西,但是我把人情、人性、人對生存的思考等關注,都注入我的畫中。我的繪畫作品,就像我的電影一樣,完全是非商業的。既沒有故事,連述都沒有,只用鏡頭來講述一件事情,就像寫詩一樣,每一個畫面都非常講究,每一個鏡頭就像一幅作品。我的電影《美的葬禮》是對當代藝術的批評:當代藝術,不是政治吐槽,就是簡單的政治圖解,而商業炒作也是很流行的。因此。美消失了,美感沒有了,人性、人情都沒有了。當今全球化,這種藝術潮流因而蔓延到全世界,但這種潮流應該結束了。這種藝術,這種潮流,我認為是現今時代的一個止境,所以我希望文藝復興,回到西方那種文藝的輝煌時代,回到關注人情、回到人性上。換句話說,就是回到繪畫,回到造型藝術,而不是玩弄一些觀念、材料、新技術的潮流。
歐:當代的媒體和藝術,都有借助新科技去發展,如電腦和手機等,其實也幫了人類不少忙,而你也用了全數位去製作《美的葬禮》。那麼,你怎麼看藝術與科技的發展現象呢?
高:現在愈來愈少人閱讀,愈來愈少人看小說,甚至連報紙都不看,因為打開手機,你就有新聞看了。報紙都賣不出去,都在開始消失了。在當代科技信息的社會中,一切都很快,很方便,但是科技信息不能代替文學藝術,不能代替對人的深層思考。如果藝術創作就像媒體,就會變得很淺薄,所以,科技的進步,不一定帶來社會的進步。藝術不是實寫,不像報紙所寫的時事、所關心每天發生的事情。報紙到了明天,就變成了廢紙。報紙,是媒體的事情,如果藝術要是像媒體那樣做,藝術就完蛋了。但如果用科技來做藝術的手段,那就有意思了。有新的科技如電腦,當然是好,但它必須服從於創作的藝術形象,而且要有對當今社會、對人性、人情,對人的生存狀態有深刻的思考。你看看那些思考深刻的大師作品,一百年以後,還經得起看,還有人在看呢。所以藝術是經得起時間的,因為它擺脫市場的操作,超越市場,超越當今的政治。
歐:劉再復先生曾說他心目中最少有「四個高行健」(小說家,戲劇家,畫家,理論家),對於你來說,哪一種身分最重要?近年來,你的畫家身分比其他身分更活躍。你的藝術,今天要表現什麼?
回應「四個高行健」
高:我都做,從戲劇到電影劇本都做,也寫舞劇、導戲,寫詩、寫小說,又寫理論文章,又畫畫,什麼都做、都有興趣,都要做好。身分是不重要的,無所謂,重要的是創作的作品、是用哪種方法表現。創作和藝術觀總要昇華,總會演變,這很難用幾句話來說。我有很多感受在畫裏面,這也是一句話說不清楚的。我也喜歡自然,可是我的畫不是對自然的摹寫,而是人內心的風景、內心的景象,所以一般的透視消失了。我的畫,是內心的心象,是一種活動的心境。希望大家去看我的畫展。來看畫,可以有一個心境,因為我的畫都是很安靜的。
歐:作為曾以中文為主要寫作手段的作家,你對於莫言先生在二○一二年成為第二位以中文寫作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有什麼看法?你覺得中文寫作在世界上會愈來愈受重視嗎?
高:坦白說,我沒有看過他的作品,他應該說是一個很好的作家。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他剛發表作品,可是我到了西方以後,已不再看中國作品了。你看我都這麼忙,沒時間看。因為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而中國離我那麼遠,所以我對於中國,應該是不關心、不了解。雖然我還是用中文寫作,但是我有些中文題目甚至與中國文化都沒有關係了,我寫的是關心世界、思考文藝復興,這跟中國都沒有關係了,很遙遠了。
歐:劉再復先生曾以佛教「觀止」兩大法門對你說:「你的『觀』門已經圓滿,恐怕要進入『止』的法門了」。你怎麼看他的話?
高:他說得很對,應該止了。(笑)我做的夠多了,完全可以停了。如果有智慧,夠聰明的話,應該停住了,應該養生去了。休息以後,當然還可以做藝術,可是不要這麼忙了。電影,太累了,不搞;導戲,太累了,也不搞。電影、戲劇與小說,一做下來,都不能停,太緊張了。一寫小說,就是幾年的時間,太累了。小說,也不寫了。詩歌,還是會寫的。會寫的。
文:歐嘉麗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美術:杜思穎
編輯:袁兆昌
電郵:litera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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