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文字江湖﹕老教授的後園
文章日期:2011年8月23日
【明報專訊】聞說日本的京都大學讀中文,有圍讀的古風,教授帶領十數學生組成讀書會,研讀經典,切磋學問。日子有功,圍讀的筆記,可以寫成古籍箋注。我一九九〇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主修民俗學,副修人類學及漢學。漢學系的經典研究,學了日本的圍讀,例如要讀通儺的現象,可以用五六堂課來閱讀《周禮》和《後漢書》某個有關方相氏的章節,然後將前一年在安徽和東北考察的儺舞與巫風拿來對照。民俗學也有圍讀,但不是讀古籍,而是讀當代學術名著,例如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詞與物》與博德峨(Pierre Bourdieu)的《精細差異》。
真正屬於民俗學系傳統的,是圍講。獲得碩士和博士研究生資格的,須出席圍講。圍講在黃昏舉行,八時開始,歷時最少兩小時,研究生和幾位指導教授列席,每次指定三兩研究生介紹研究課題,述說心得,擺出疑難,同學和教授輪流評論。教授也會略講他們自己的研究進展,師生平等交流學術。撰寫畢業論文,除了約見指導教授之外,也要準備每周或每兩周一次的圍講。初初出席,膽戰心驚,一年下來,才驚歎學問進步神速,可以面對質詢,坦誠對答。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加起來有三四十人,如果全部出席,圍講耗費頗多時間,但卻可以刺激系內的學術交流,畢業的同學偶然路過哥廷根,教授也會請來講述近况。
每學期都有幾次圍講是在教授家中舉行的。冬夜在客廳,夏日在室外。教授在山邊的舊屋,收藏了不少農民家具和杯碟,大家不拘束,隨便看隨便用。下雪的日子,圍坐壁爐之前,飲紅酒白酒,佐以香腸麵包。夏日到教授家圍講,坐在後園的木枱,飲啤酒果汁,共食一盤杏李,師生論學,混着風聲蟲聲,恍似回到哥廷根大學的草創時期。教授家的後園從不修剪,種了一些櫻桃之類,野草纏繞,不結什麼果。有一回教授帶我去他樓上的書房,堆放也算齊整,但他循例給我道歉,說這不是典型的德國人書房。
德國學風崇尚徹底思考,治學尋根問柢,論學要全套講來。每次上課演講,不論師生,都要回溯到理論基礎,將學問從頭到尾演練一遍,舊學要從希臘羅馬講起,將學術源流梳理清楚。不像香港的趕時髦,東抄西襲的。學生的研究則多數是範圍實在的小巧課題,如十九世紀的處女埋葬儀式、某村鎮的射擊節慶考察之類。
當年的大學不限制修讀年期,六年七年讀一學位,每學期只修一兩科亦無妨。文科的學術交流圈限於德語國家,自成天地,不與英語世界爭名奪利。師生自由散漫﹐遊於學問,就如教授後園的櫻桃樹,無人施肥催逼,野草灌木圍繞,只愛開花,不愛結果。
[文/陳雲]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陳雲 - 老教授的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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