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7日 星期日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陳巧真拍片補縫家庭缺

紀錄短片《32+4》摘德國電影節獎
星期日生活   201567

32+4》劇照

【明報專訊】中學時,我們叫陳巧真做「好魚」。因為這個走路粗野如蟹行的女孩子,做過很多好瘀又讓人捧腹大笑的事情。為逃避風紀捉她的裙短,她索性把連身校裙剪成兩截,把下截裙縫上橡筋,把它變成一條可隨時調校長短的「魔術裙」;校裙上的領帶掉了,她就用箱頭筆畫上一條領帶,而且是歪歪斜斜的、以模仿被風吹起的形態。現在,這個讓老師頭痛的頑劣學生,已長成一個影像工作者——她的紀錄短片《32+4》在德國奧伯豪森電影節裏,從一萬八千部影片中脫穎而出,奪得第二大獎。正如許多強顏歡笑的笑匠,內心卻柔軟抑鬱——她在《32+4》把鏡頭轉向自己及家庭,探頭回看自己及家人多年默默負上的苦難。在私密傷痛當前,言語無用也乏力。她嘗試貼近、也因此受盡良心詰問。「片拍完了,拎咗咩獎都好,啲人點講都好,最終你要面對的還是你自己。」她說。是故,電影尚未完成,若你相信電影與人生同是一種修行。

這次見面,陳巧真又告訴我一件「好瘀」的事情。當電影節主持宣布她得獎,呼叫她的名字後——從沒想過會得獎的她一臉茫然的上台,在咪前說:「I'm so surprised.」。然後靜了幾十秒,再說一次:「I'm really so surprised.」接着便無言了,引來哄堂大笑。她還不知要怎樣下台,傻乎乎的站到頒獎禮完結為止。對於得獎,從來真率單純的陳巧真或許覺得意外,但其實身邊人早就預料得到。《32+4》由利希慎基金贊助及采風電影監製,曾先後得到華語紀錄片節2014「香港組冠軍」及第四十屆IFVA「公開組金獎」。奧柏豪森的評審稱她為大有前途的年輕導演,這樣評價《32+4》:「一套迫視觀眾反覆審視影像的電影,對話之中的自我反思凌厲睿智,探索面對和超脫無言無象的傷痛的不同方法 。」

32」「4」 她的父母

32」和「4」其實分別是陳巧真父親和母親所住的樓層層數——已離婚的他們詭異地住在同一棟大廈裏。影片影像凌厲,自有一套美學風格。陳巧真以第一身角度手執鏡頭,分別拍攝父母親,向他們查問有關自己被分隔的童年、以及他們婚姻失敗的原因。有時雙方陷入對峙僵局,有時某方突然崩潰失控。這是一部親密的電影——我們彷彿同樣站在鏡頭後,聽得見陳巧真自身的呼吸和哽咽。「我起初拍攝的動機很簡單,就是想知道我一直不知道的答案。」她說。陳巧真在內地出生,2000年才搬到香港跟家人同住。在內地,她在不同寄養家庭之間轉來轉去,如同人球。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出現在她門前,別人說那是她媽媽,她好驚訝。到她終於來到香港跟家人團聚,不久後父母就分開,另外一個男人突然成為她新的爸爸。「我小時覺得自己被人遺棄,又無人跟我說過我為什麼要跟父母分開。多年來,我一直把自己的怨恨掩埋。但我心裏一直有很多問號。」陳巧真說。

瘦弱的媽媽

陳巧真的媽媽好瘦,眼睛如兩個深黑的洞。面對女兒「爸爸以前是不是對你很衰?」「你們為什麼要分開?」的問題,她忽然發難,顯得焦慮不安。「我知道我的拍攝刺激了她的情緒,對她造成很多困擾。那一刻,我既是個拍攝者,又是她的女兒。」所以,那一幕以後,陳巧真沒有再舉機拍攝媽媽。「我的拍攝對她來說是很暴力的行為,但當時我繼續去拍。後來我好掙扎,不斷推翻、質疑、責罵自己。但也因此,我更了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我決定選這一幕,是因為這段記錄了我自己當時的狀態。」她說。當她直面眼前這個瘦弱不安的女人時,以前對母親懷抱怨恨的陳巧真也同樣的焦慮不安:「我們以前常常怪責母親,但她自己的事情又有人願意為她分擔嗎?她自己又受了幾多苦?」

缺席的爸爸

而同樣在陳巧真的童年中缺席的爸爸,現今已是八十多歲的獨居老翁。他對陳巧真來說,一直是個帶疏離感的陌生人。他對陳巧真的拍攝表示歡迎,並視之為親人的陪伴。他在鏡頭中,首次向女兒訴說自己的成長故事、生活。其中一幕是爸爸跟陳巧真一起回鄉,爸爸很快就走到馬路彼岸,在他跟站在另一端、手執鏡頭的陳巧真之間,卻是一輛輛呼嘯而過的車子。字幕這樣寫道:「走向父親的路,從來都很艱難。」「我從來都不大感受到我跟爸爸的父女關係。以前我甚至不會承認他是我爸爸。但現在我成長了,想去了解他以前的生活。在這影片中他告訴了我很多以前的故事,他才突然好立體的出現於我面前。」陳巧真說。另一幕最具力量的畫面,是有關門上的一道裂痕——當年他爸爸曾揮舞着菜刀追砍媽媽,在門上一下下的砍鑿,後來陳巧真在裂痕上畫畫,畫出一個女子的背影。原來那女子的背影好像陳巧真中學時曾拍攝過的照片:當時得到焦慮症的媽媽瘦骨嶙峋的背影。當我們嘗試探尋傷痛的根源,浮現的卻是盤旋交錯的枝節,難以也無從理清。

看《32+4》,讓人確切感覺到拍攝者本身有強烈意識、以影像介入回憶及現實生活;同時間,她也保持一段距離,對影像這媒介作出質疑詰問。「影片第一次放映時,我一轉身走已經覺得好唔掂。回到家關上房門就立刻大哭。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麼要把母親的片段公開?為什麼要拍攝?有何動機?我可以這樣割裂一部分的現實、成為電影嗎?」陳巧真說。當時席間有位認識的觀眾,後來發了短訊聯絡她,叫她不要責怪自己:「她叫我要理解那時那刻的自己。她說影片雖然有種負能量、但亦可經轉化成正能量。」她憶述。陳巧真以影像剝開表皮,向人敞開自己及家人心裏最私密、最難以言說的傷痛;或許有人會質疑這種挖掘的必要,但陳巧真經過冷靜的審思後,這樣解釋她的感悟:「我一直有種訴說的欲望,這是我以前以寫日記或畫畫的方式都不能滿足的。」而通過影像訴說自己最個人的故事,卻意外的同樣撼動了不少觀眾。在柏林,觀眾中有印度男生,向她分享自己同樣糾結的家庭故事;亦有不認識的韓國女生走過來擁抱她好久好久。而陳巧真自己,也漸漸的感覺到拍攝過後的轉化:「我以前好執著對錯,好想得到答案,好想審判我的父母究竟作出了多大的傷害。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自己又是怎樣的人。現在答案是什麼都已不再重要。」

面對自己

電影受欣賞,獲得獎項,又揚威海外——但陳巧真認為歸根究底她還是要面對自己,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比如說是讓自己的家人看《32+4》。他們都知道她拍片、得獎,但從未看過影片。「這是我影片的一部分。」陳巧真說。許多人為她的得獎感興奮雀躍,但她對此不無憂慮。「我怕自此我會把影像看得太重要。我怕我會花太多心思在影像上,而不是怎樣去做一個人。」陳巧真說。有人開始為她打算,說可以利用這次得獎、去參加什麼影展云云,她好擔心會被這等考慮所羈絆。

是次得獎獎金有四千歐元,陳巧真打算買一部相機,其他的拿來交租,然後又再回到財政貧乏唔知點算好的狀態。那晚我們一起去吃飯,很「陳巧真」的事情又再發生——她吃雞被雞骨鯁喉,結果留院一晚,到早上醫生查過才說原來她早已把骨頭吞下去。這樣悲劇性但又帶灰諧的事情,總是在她身上發生。在陳巧真種種惹人發笑的行徑下,是一顆細膩柔軟且赤誠跳動的心。所以她同時可演繹悲劇及諧劇,也從兩者中汲取勇氣及力量。她在鏡頭前向我們坦誠,也提醒我們每一個也有各自的傷痛、鑿痕,尚待梳理。

問:吳世寧/陳巧真的中學同學

答:陳巧真/影像導演。畢業於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其他紀錄片作品包括《輝叔》及《其哥》。此外她亦是一名攝影師,曾參與香港國際攝影節的《300家》大型展覽

陳巧真《32+4+鄭藹如《苦路》放映
日期:628
時間: 2:45 pm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agnes b電影院
票價: $70 / $45(全日制學生、六十歲或以上高齡人士、殘疾人士及看護人)
節目查詢:2540 7859
註:導演將出席放映後座談

■最大型短片節之一
談電影到深宵 無包袱辯駁
奧伯豪森電影節為世界上最大型的短片節之一、而且歷史悠久。此電影節的選片以實驗影片為主,每年選映數百部入圍影片,在影院輪流上映。陳巧真來到德國參加影展,可謂大開眼界:「電影節會特地為映後談預訂一個房間,所以討論可以很久很深入,去到凌晨一、兩點也試過。」此外,在論壇或講座上,無論是電影導演或是觀眾,皆開心見誠的討論,甚至討論得面紅耳熱,「有個女導演毫不客氣的指另一位導演的影片有貶低女性之嫌,那位導演也即刻辯駁。大家都是無包袱的去討論。」陳巧真說。

文 吳世寧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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