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0日 星期六

顏純鈎 - 光影風華——一個時代的美麗與哀愁

明藝‧評論   2015620

謝芳與上官雲珠曾在電影《舞台姐妹》共同演出。〔資料圖片〕謝芳與上官雲珠曾在電影《舞台姐妹》共同演出。〔資料圖片〕

【明報專訊】時光無情,什麼都會過去,繁華不可長在,美麗轉瞬即逝,對中國人來說,唯有苦難長相隨,莫非這是我們的宿命?

有如此的感慨,是因為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一套陳年舊片《舞台姐妹》,因此聯想起我們那個時代一長串女明星的名字,她們有的早已香消玉殞,有的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國色天香的一眾麗人,彷彿一個時代的背影,相繼掩入歷史,而一個被金錢武裝起來的革命中國,又在雷聲隱隱的原野上甚囂塵上。

《舞台姐妹》並不是一齣值得留戀的影片,雖然文革中大受批判,但整部戲的基調正是泛政治文藝政策下的產物,如此正邪分明,主題明確,故事足夠老套,人物標籤化。擔任影片女主角之一的謝芳,扮演充滿正義力量的崑曲女演員,拒絕金錢引誘,與惡勢力鬥爭,結局當然邪不能勝正。這樣的影片值得今日再提起,當然不在影片本身,只在謝芳。

謝芳以《青春之歌》成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孩子,憑着一雙深幽幽的大眼睛,渾身蘊藉的書卷氣,令革命年代的激情有高度傳染性。鬥爭使人性粗糙,唯有美麗不可抹煞,即使旗袍臃腫埋沒了身材,怒目相向時容不下溫柔靜雅,但美就在那裏,令人目眩。我們那時覺得,革命合該是美麗的,崇高與壯烈,血與火,說到底,都不是為着縱容醜陋,為着煮鶴焚琴,而如此美麗的女子獻身拯民於水火的偉大事業,使那些殘酷的歲月有相當的合理性。

謝芳與香港有點緣份,她在香港居住過兩年,父親是神學院教授,一九五○年她十五歲時才回大陸。《青春之歌》與《舞台姐妹》之外,她還主演過根據左翼作家柔石的中篇小說改篇的《早春二月》,三部影片在文革中都受到猛烈批判,被斥為資產階級情調、投降主義等等。幸運的是,謝芳在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革命狂飆中,竟沒有遭遇太多苦難,文革後她復出影壇,還拍了不少影視作品,直到兩三年前還參與幕前演出,只是年華老去,又攤不上好角色,她從此也沒有什麼作品讓人記掛了。

兩位命途坎坷的女星

與謝芳在《舞台姐妹》和《早春二月》都合作過的上官雲珠,命運就完全不同了。上官雲珠容長臉,丰韻襲人,有一種世故的風情,或許因為演得太多歡場女子的角色,她總讓人聯想起舊上海十里洋場的民國江湖。在中國電影史上唯一一部有史詩氣魄的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裏,她飾演一個漢奸夫人,我忘記在什麼場合居然看過這部陳年黑白片,只記得她煙視媚行,一身風塵味大搶風頭。

上官雲珠大謝芳半輩,在《舞台姐妹》裏演一個次要角色,但《早春二月》的文嫂卻擔戲頗重。她演的寡婦文嫂,一個企望愛情又內心膽怯的民國女子,最終敵不過封建勢力自殺身亡,那部影片憂鬱傷感的情調,後來也成了文革大批判的標靶。上官雲珠還拍過一些革命題材的影片,不過都格格不入,她身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工農兵的味道。

因上海市宣傳部長張春橋的安排,上官雲珠被毛澤東召見,後來在一次伴舞時,她向毛澤東訴說自己因丈夫的政治問題受牽連的委屈,事後她的境遇有點改善,可惜文革很快就來了,她的日子陰雲密佈。文革中有小道消息,說毛澤東「寵幸」過的女性名單中,有上官雲珠的名字,這種事情當然無從證實,但其時為上層鬥爭「日理萬機」的江青和林彪,都撥冗成立「上官雲珠專案組」,不擇手段要她交代與毛澤東的關係,可見伴舞和薦枕都是政治,預後凶險,不是好玩的。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在經過專案組搧耳光拳打腳踢審訊兩個多小時後,上官雲珠被警告第二天要繼續交代,但她明白自己的生路走到盡頭了,她不想再向他人交代,只向自己作了最後的交代,凌晨時分她飛身跳樓自殺,終年四十八歲。

與上官雲珠一樣命運坎坷的還有另一位明星楊麗坤。楊麗坤只演過兩部影片,一部是成名作《五朵金花》,她憑這部影片榮獲埃及開羅第二屆亞非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獎;另一部是《阿詩瑪》,這是中國首部寬銀幕立體聲歌舞片,文革中兩部影片都毫無例外地遭到猛烈批判。

楊麗坤在被批判時竟然說:《五朵金花》是周總理肯定的影片,江青要批判它,她就不配做文化旗手。那時她才二十四歲,出生在窮鄉僻壤的彝族家庭,心靈純淨如空谷幽蘭,政治理解能力只有小學生水平,她不知道當時江青已經一手遮天,而作為共和國元勳的周恩來,都要看她的臉色做人了。

楊麗坤的美是山水鍾毓靈秀,圓圓臉,兩隻眼睛會說話,笑起來滿臉陽光。十二歲入雲南歌舞團學舞,一九五九年被《五朵金花》的導演偶然發掘出來,此後又主演《阿詩瑪》,紅到國際影展上去。可惜好日子太短暫,文革中《阿詩瑪》被康生斥為「宣揚愛情至上」,遭到殘酷批判,楊麗坤被關在舞台下陰濕的黑房間裏,日夜不停審訊鬥爭,精神崩潰。從此她頻頻進出精神病院,憔悴虛胖,臉色灰黃,目光呆滯,直到一九七一年嫁給一個普通的上海工人,她長久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是生是死。

文革剛結束,老電影工作者陳荒煤在《人民日報》寫了一篇文章,題為《阿詩瑪,你在哪裏?》,這篇文章引起上海記者的注意,終於把楊麗坤從茫茫人海中打撈了出來。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家庭生活應該平穩,但有時仍會發作精神病,跑到電影製片廠門口去,說要等她的愛人。

楊麗坤五十八歲死於腦梗塞,一生只演過兩部影片,卻為這兩部作品賠上沉重的生命代價,就像一道流星,劃過深沉無垠的夜空,無聲無息地殞落。

三位生活平穩的女星

和楊麗坤一樣圓圓臉的王曉棠,是她們那一輩明星中最幸運的一個。王曉棠的美是那種無可挑剔的美,五官精緻,氣質脫俗,一個技法純熟的畫家,依自己想像中的中國美人的理想模樣,畫一幅油畫出來,那就是王曉棠。可是真正懾人的美,總要多少帶一點異樣出格,令人生出一點好奇和想像,王曉棠美得來太規整,太圓滿。

說起來王曉棠也主演過不少令江青們咬牙切齒的影片,她在《英雄虎膽》中演一個美軍特務,風騷蝕骨,扭腰擺臀大跳倫巴舞,令全中國的男觀眾神魂顛倒。她又和男明星王心剛合演過以海軍軍官和民兵女隊長的愛情故事為主線的《海鷹》,片中一個坐在吉普車上吃蘋果的鏡頭,因為吃得太美了,也揹上「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罪名。

她的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根據長篇小說改編的《野火春風鬥古城》,在片中她一人飾演金環、銀環兩姐妹,都是國統區的中共地下工作者,姐姐性格剛烈果敢,妹妹熱情天真,王曉棠細緻把握人物性格的分寸,演出廣受好評。

文革中她也被下放六年,幸運的是得到所在地幹部群眾的保護,似乎沒遭什麼大難,只是兒子因病無人照顧不幸去世。文革後她回到八一電影製片廠,還參與策劃拍了一些影片,保持政治正確,官至廠長書記,軍銜少將。

另一位一生平穩無大風浪的女明星是王丹鳳。多年前蔣芸女士請王丹鳳和她先生柳和清吃飯,我有幸叨陪末座。我在內地時看過她主演的《護士日記》和《女理髮師》,那時面對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很安靜地坐着聽大家說話,年華老去了,眉眼間的清秀仍不染歲月風塵,彷彿從當年巧笑倩兮的活潑少女,一跳就跳到香港銅鑼灣功德林素菜館,中間掠過生靈塗炭的災難日子,她毫髮無損地回到人間。

可惜的是,王丹鳳也沒留下令人回味無窮的作品,她的美是嬌俏無邪,像鄰家少女,甘於平凡的身世,外面大鑼大鼓風雨交加,她享受小屋子裏的安寧。

另一位至今仍出現在公眾視野的明星,是秦怡。秦怡的美是懾人魂魄的美,高雅而端莊,美得來有侵略性,令人自慚形穢。抗戰時期劇作家吳祖光在重慶初見秦怡,據說「驚為天人」,後來秦怡與韓籍明星金焰在香港結婚,也是吳祖光操辦,主婚人是郭沫若。

秦怡也是容長臉,目光明亮清澈,眼神深沉不見底,語氣不徐不疾,笑起來溫婉,近年頭髮全白了,八十多歲老太太仍舊如中年婦人一般皮光肉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她仍保持一種豁達大度的心態,不怨天尤人,人家說她偉大,她說所有的母愛都偉大。她只是默默揹她的十字架,揹到放下了,她還是生意盎然一個秦怡。

她的十字架就是兒子,兒子年輕時就患精神病,直到五十多歲離世,都是秦怡一人在照顧,工作之外,兒子成了最大的負累,不僅要照顧衣食住行,還要陪他看病,進出精神病院。兒子發作起來追着她打,她就滿屋子跑,找地方躲,躲不過了,只好抱着頭任他揮拳,因為她是個演員,要保護自己那張臉。有一次她對兒子說:「你不能再打我了,再打我就給你打死了,我死了就沒有人照顧你」,兒子從此以後不再打她。

秦怡沒拍過多少有影響的戲,最受重視的是《女籃五號》,一個運動員訓練比賽的故事,中間夾雜少量點到即止的愛情。我另外看過她主演的《摩雅傣》,是邊境對敵鬥爭的故事,秦怡在戲中穿起傣族民族服裝,緊身的短掛,難得地性感了一回。據說為了那套服裝她曾經和導演吵架,說導演是想拍一部「色情戲」,在政治禁忌多多的時代,連穿一套少數民族的服裝都有罪惡感。

雖然活得堅強開朗,但秦怡對自己的演藝事業是不滿意的,她崇拜荷李活女明星嘉寶,曾歎說:「像我們這種演員都是什麼哦?都是些不大喜歡的角色,勉強演演。」在自己著作的序言裏,她更提到:「如果生命還能重複一次,我一定不會像今生這樣活着。」

美麗的女演員碰上好的電影角色,這種事通常只看運氣,但在政治鬥爭籠罩生活,工農兵佔領文藝舞台的大環境下,好劇本通常被閹割,導演不敢越雷池一步,演員要按「三突出」的創作原則塑造形象,在違背人性的政治壓力下,戰戰兢兢附和文化時髦,數十年「勉強演演」的結果,不能沒有遺憾。

她們辜負了自己,時代更辜負了她們。如今她們的時代過去了,逝者已矣,生者難追,她們當年那些「奉命」的作品,大多沒有藝術生命力,不會令後代瞻仰紀念,只合留在電影資料館裏,她們的美麗與哀愁,也只讓懷念她們的影迷同聲一歎。

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又沉渣泛起的今日,強盛起來的中國,將有怎麼樣的文化前景,未免令人牽掛,不過這些都與她們無關了。

(作者是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顧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