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1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異鄉記》的未完之夢--劇場改編的經歷

評台   2015年6月16日

因緣際會,去年因訪問之故,造訪宋以朗先生家跟他聊天,後得知他有意找人將張愛玲《異鄉記》改編成劇場演出,聽時無甚反應,回家路上卻浮想連翩:如能藉此聚合我那許多在不同藝術範疇各具才華的朋友和新舊學生,一起學習,互相成就,大概是件有意思的事。

但我既非張愛玲迷,為何要改編她的作品呢?把《異鄉記》重讀了一遍又一遍,我發覺,觸發她寫此書的原因雖是愛情尋覓,但當中呈現的,卻可能是更普遍的處境:誰都生活艱難,但有些艱難較易被理解,有些則不單難以在生活裡得到同情,甚至根本無從表達,尤其如她這種讀過那麼多書又心思細密的人,內在世界豐富深刻,肉身卻日復日在現世打轉,與人面對面,也隔萬重山。獨特眼光總是雙刃劍,雖能見人所不能見,卻往往注定成為社會的異類,格格不入。在這世界,有時庸碌過活容易,真有盼望和追求,反注定孤寂。但再想深一層:人生又是不斷追尋,抑或一開始已是倒頭栽?

為此,我跟各同伴也走進異鄉,做起戲劇來。以下先說《異鄉記》,再略談改編經歷。

張愛玲的愛情尋覓

張愛玲在〈紅樓夢未完〉提及的人生三恨中,「鰣魚多刺」和「海棠無香」都非她原創,她對「紅樓夢未完」一說更是不無疑惑。張愛玲自己又有未完之稿嗎?《異鄉記》這部自傳體小說在她生前從未發表,原文寫在一本筆記簿,一直放在好友宋淇與鄺文美家中的一個膠袋內,到第八十頁的一句對白中間戛然而止,不知是沒寫完,還是接續的故事寫在別處下落未明。現存這三萬餘字,是張愛玲一九四六年到溫州找胡蘭成的見聞,原稿至二零零三年年給宋以朗發現了,二零一零年出版,收錄在皇冠新版《對照記》。

書雖從未出版,張愛玲在五十年代初給鄺文美的信中卻說:「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為何這樣重要呢?是因為寫自己最刻骨銘心的經歷,因為真實?

八年抗戰結束,漢奸胡蘭成須遁隱鄉郊,當年26歲的張愛玲隱藏身份到鄉下找他,途上委曲可想而知。張愛玲雖曾離鄉到香港升讀大學,但在《異鄉記》可見,溫州之行對主角沈太太而言,跟先前的旅途極不相類。開頭寫火車站就隱隱有種悲壯:「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凱列妮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裡發生。」此行既不能事事講究,也肯定更不由自主。主角形容的鄉民雖有質樸的一面,亦不無愚昧貪婪,她便猶如林黛玉初入大觀園,有不得不小心翼翼之處;在心情上,或更似賈寶玉之入太虛幻境,只覺荒唐如夢﹣﹣宋以朗在書中前言作注謂,原稿經過塗改,隱約可見最初的題目是「異鄉如夢」。

聯想到《紅樓夢》

讀《異鄉記》時我的確偶爾聯想到《紅樓夢》。例如第四節寫沈太太待在鄉間,見人磨米粉舂年糕就說:「兩手搏弄著一個西瓜大的熾熱的大白球,因為怕燙,他哈著腰,把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臉上現出奇異的微笑,使人覺得他做的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石工﹣﹣女媧煉石,或是原始民族的彫刻。」為什麼偏要是女媧煉石? 先前已寫到她遲遲未能啟程到下一站,在鄉郊等待百無聊賴,全無遊興,卻被拉去遊湖。此節提到的節慶準備更加原始,但沈太太只有更多搪塞,全然是個多餘的人,正如她在散文〈華麗緣〉結尾說,在鄉下看戲的人全像一點一點構成了圖畫,只有自己沒地位。

這境況,不正如《紅樓夢》裡女媧造多了的那塊石頭,或四不著邊一無用處的賈寶玉?《異鄉記》此節又以磨米粉結束:「已經倒又磨起米粉來了,『咕呀,咕呀,』緩慢重拙的,地球的軸心轉動的聲音……歲月的推移……」由當下扯到大荒,這種在時空裡跳躍的能力,也是主角自我解脫的方法吧。不過,到了第十一節,沈太太仍只滯在途上,汽車還要壞了:「下起雨來了,毛毛雨,有一下沒一下地舐著這世界。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是《紅樓夢》那樣一部大書就要完了的時候,重到『太虛幻境』。」

突然中斷也是完美結局

現存的《異鄉記》在此處也就要完了,因到了第十三節中間就停止,不知道沈太太的歸根結局如何。張愛玲後來寫《秧歌》和《小團圓》都參照過《異鄉記》。《小團圓》對時空特別敏感,寫盛九莉初識邵之雍一節,其實早已預示了這趟溫州之行。當邵之雍說過幾年會去找盛九莉時,小說便謂:「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黄昏的燈影裏重逢。」當然,我們知道現實中,這重逢並不見得美好。從這角度看, 《異鄉記》突然中斷或可視作完美結局,總在途上,永在夢中﹣﹣畢竟,現實可能才是另一場更大的惡夢。

張愛玲十八歲那年在〈天才夢〉說:「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也許對她來說,世界原是異域,筆記這三萬餘字,根本是異鄉記裏的異鄉記。有些人覺得張愛玲文章刻薄,對人少憐憫;可能是的,但我覺得她至少以同樣態度對待自己,因為看見實相,最後往往仍是自傷。我想起了她在〈我看蘇青〉的結尾:「『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像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一面聽,一面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

劇場改編的經歷

大概是藝術吧。演出名為《他鄉》,我負責編導,蒙宋以朗先生授予版權,將是張愛玲《異鄉記》首次劇場改編。說起來,我第一篇在報章刊登的文章其實就是劇評,那段日子鍾情讀劇本,常看演出,輾轉之間,今日竟輪到自己做一台戲給人觀看,可見世事果然難料。

評論跟創作自然大異。我暫時的最大學習,便是如何不被張愛玲充滿魅力的文字牽著走, 減少自己安逸的餘地,放膽闖進陌生的異鄉。整體而言,編導的過程是不斷放棄文字而靠近劇場,營造一個荒謬世界,及主角的有口難言,內外交戰。她要尋覓的愛情或許沒著落,在途上卻對命運、對艱難、 對安穩生活有所感悟,同時發現了打動她使她溫暖的事物,不至迷失於廣漠之中。演出立意要大驚小怪和冷門,做得到,才算無愧於張愛玲。

《他鄉》在九月初將於兆基創意書院劇場演出,門票下月於城市電腦網公開發售,如有興趣,敬希留意。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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