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0日 星期六

黃勁輝 - 劉以鬯在島嶼寫作——從劉以鬯榮獲藝發局終身成就獎談起

明藝‧特輯   2015年6月20日

一九五二年劉以鬯孤身到了新馬編華文報紙。 〔作者提供〕

【明報專訊】劉以鬯現年九十六歲,經歷接近一個世紀的文學生涯。多年來,他在高度資本主義的商業環境下開天闢地,打開香港現代文學之門,堅持追求高素質的藝術實驗,創作與眾不同的文學作品。因為執導《劉以鬯:一九一八》紀錄片,製作艱巨,已近六年了,我遂有機緣常常向劉老師請教文學。適逢四月二十四日,香港藝術發展局頒贈「終身成就獎」殊榮予劉以鬯老師,我們可以用今日眼光回顧一番,重思劉以鬯與香港文學的價值,這條路如何走出來?並借此展望香港文學的未來走向。

劉以鬯,毫無疑問,是香港作家,更可以說是香港現代主義的一代宗師。但是他並非生於香港。他是一九一八年生於上海,整個文學的風格,可以說是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摩登氛圍下孕育出來,那個時代有《現代》雜誌,有新感覺派的靈魂人物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劉以鬯有良好的英語訓練,父親是黃埔軍官學校的翻譯。他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那是一所由西方教會所辦的學府,授課全用英語,自小接觸大量西方現代文學。劉以鬯的作品,一直充滿了摩登城市風與現代主義色彩,思想開放,風格前衛,大有別於鄉土文學,而是追求中西融合的現代主義精神。

邊緣孤島香港文學

比較鮮有人談及的趣事是,劉以鬯與張愛玲同樣在上海文壇出現,兩者年齡相差不過兩年左右。早在中學時期,劉以鬯已開始在上海發表小說創作。如果說,張愛玲是成名趁早,劉以鬯就是大器晚成了。直至一九六二年,劉以鬯寫作《酒徒》,才受到學界肯定其文學成就,《酒徒》被譽為首部華文意識流長篇小說,當時劉以鬯已經年過四十了。實驗性極強的小說《對倒》,是一九七二年的作品,後來啓發了二○○○年導演王家衛拍成蜚聲國際的電影《花樣年華》,成為文學與電影的一時佳話。因此,劉以鬯的創作高峰期是由婚後定居香港才開始,就是一九六○年代以後所寫的小說。地緣政治角度觀之,劉以鬯的文學亦因此跟香港這個小島連繫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現代華文文學發展過程中,香港一直扮演着重要的地位。現代主義同源於北京、上海,一九四○年代末內地緊張的政治氛圍下,分流到香港與台灣。借助學者黃萬華的用語,香港現代主義就是「同源分流」的時代背景下所誕生(見《史述和史論:戰時中國文學研究》,山東:山東大學出版社,二○○五,頁三六三—三七二)。從某一角度看,上海與香港雙城的現代主義文學與文化傳承一脈,劉以鬯扮演了幾乎最重要的角色;從另一個角度看,香港身處的獨特時空,大有別於上海,劉以鬯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文化環境。香港的獨特性,有趣地成為了劉以鬯發展文學的動力,同時亦是阻力。

英國政府只強調經濟發展,輕視中文與藝術。中文商業文學隨着影視文化蓬勃,報刊連載小說流行,往往印成單行本賣到新馬(即今新加坡、馬來西亞,當時並未分裂)等地。純文藝變得很難尋找市場,甚至成為多方角力下的邊緣角色。大陸封閉不會關心香港文學,台灣與香港民間雖然間或有一些文化交流,始終香港文學難以成為台灣主流關心的文化。即使在香港自身,英國歷來有豐富的殖民地管治經驗和手腕,重商業輕文化的政策有利去本地化,實際上是一種軟性的愚民政策,讓香港人不關心本地文化,更容易達至長治久安。連香港本地市民亦輕視香港文學,是邊緣化上的再邊緣化,亦是香港文學一直難以生存,陷入孤島狀態的政治與文化現實。

劉以鬯如何在孤島上寫作,推動現代主義呢?

島的智慧尋找光明

島,近於水,靈性,靈活,海納百川,川流不息,遊刃自如,自由靈巧。

香港之所以獨特,正具備島的特性。在地理上,香港遠離以北京上海為核心的文化圈,是邊陲的小島。小島具有別於大片陸地的封閉文化,更傾向海洋式的包容文化;香港屬英治時期的殖民地,變成中西角力的重要場所。尤其一九六○至七○年代,中國愈趨走向封閉,香港成為美國以及各方勢力情報收集的重要場所。

文化上,左右勢力同時伸入香港,形成左右對壘的文化交戰局面。一方面有趙滋蕃《半下流社會》、林適存《紅朝魔影》等帶有濃烈政治色彩的「難民文學」(南郭:《香港的難民文學》,《文訊》第二十期,頁三十二—三十七);另一方面,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則強調小說必須有反共意識。當時亦有由美新處辦的今日世界出版社,美元資金支持的所謂「綠背文化」,目的是政治多於文藝。劉以鬯編《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序言中指出,實際上,香港有趣之處在於有不少作家是「腳踩兩家船」,有些文藝工作者吃兩家茶禮,或向政治靠攏,或向商業靠攏,卻沒有忘記追求藝術性。種種表面看似壁壘分明的對立面,在香港這種混雜文化與包容文化下,文藝工作者往往左右逢迎,化矛盾於無形,通通都是島的靈活與智慧。

劉以鬯命運最大的改變是從上海到了香港,由本來處於中心走向邊緣。他亦慢慢適應這種邊緣性的位置,並且領悟到,在商業為主的城市生活,推動現代主義,是逆水行舟。他作為編輯獨具慧眼,向來「認稿不認人」、「不問左中右」,開放的態度讓他發掘到當時年輕的也斯、西西,更竭力為他們開闢專欄。但是這種純文藝並不討好一般大眾,老闆更不高興見到。劉以鬯幾乎每期不斷畫版,老闆不注意時,將年輕作家的純文藝放在當眼位置。老闆不高興時,則偷偷放在掌相占卜旁邊,瞞混過關。依靠這種島的靈活手法,以弱勝強,為香港現代文學埋下種子。多年來,劉以鬯一邊寫作現代文學,一邊在多間報館主編副刊,大量推介現代主義文學與理論,包括《香港時報》「淺水灣」、《香港快報》「快活谷」、《快報》的「快活林」與「快趣」、《星島晚報》「大會堂」等。六十五歲時,劉以鬯創辦《香港文學》(一九八五—)雜誌,提攜了六十後與七十後作家,包括潘國靈、梁科慶、黃勁輝等,可說一手促成了香港幾代本土作家的成長。

同時,劉以鬯深諳藝術家需要一套生存策略。他把自己的作品分為商業文學與嚴肅文學,前者主要是言情的娛樂性作品,賴以謀生,是娛人作品;後者是追求高度藝術性的作品,是娛己作品。不過後來也斯發現並非如此,他在《劉以鬯的創作娛己也娛人》(《信報》第二十四版,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一文指出,劉以鬯的藝術作品往往先在報紙刊登,經過嚴格刪改後刊印出版,成為藝術作品。因此他的作品雅俗共賞,保留了香港連載小說的色彩。島的包容性與混雜性,不經不覺成為了劉以鬯尋找光明之道。

二次凝視:劉以鬯眼中的香港

劉以鬯來香港,嚴格來說是兩個不同的年代,第一次是一九四八年,第二次是一九五七年。他對香港的凝視,前後不一。第一次來港,他本來希望以香港為基地,發展一個連接海外華文的文學出版社,延續他在上海所辦的懷正文化社。但是當時香港的商業化情況,令他感到無所適從。從《天堂與地獄》的故事所見,當時劉以鬯眼中的香港是偏向負面的。蒼蠅從臭氣熏天的垃圾桶飛出來,表面華麗潔淨的餐廳,實際上是香港的縮影。蒼蠅看着金錢在不同人物手中流轉,發現人類在金錢面前倫常混亂、道德敗壞,感到他們的內心比垃圾更骯髒。虛構故事其實與他本人的經歷有關,劉以鬯當時編《香港時報》副刊,堅持只刊登現代文學作品,即使是社長好朋友的舊體詩,他也絕不買帳。社長最後怪罪他,劉以鬯一氣離開香港,一九五二年孤身到了新馬編華文報紙。

一九五七年回來香港,主要是因為他要與羅佩雲(今劉太)結婚,羅佩雲認為在新馬華文水平太低,無法發展文學,鼓勵他重返香港。他再次回來香港,第二次凝視香港,好像一次重新的發現。學者陳智德有類近的分析,他認為劉以鬯發現內地政治局勢愈來愈緊張,重返上海無望,只好重新認識香港(見梁秉鈞、黃勁輝、黃淑嫻等編:《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香港:香港公開大學出版社,二○一○,頁一三三—一四二)。

我們讀劉以鬯的作品會發現,愈後期的作品,劉以鬯的香港情感愈濃烈。中篇小說《過去的日子》(一九六三)以半自傳形式紀錄了一位作家從上海、新馬到香港輾轉奔波的前半生個人經歷,思考大時代變遷與文學家個人掙扎的關係,末處刻劃了劉以鬯面對定居香港的抉擇,躊躇滿志,患得患失。微型小說《動亂》(一九六八)以死物角度記述香港一九六○年代暴動,作家以新穎手法,回應時事變化,發人深省。中篇小說《鏡子裏的鏡子》(一九六九)運用多重意象互相重疊的手法,描寫一位在中環工作的小企業老闆的內心世界。劉以鬯敏銳的目光,關心這些香港商業社會繁榮背後,人際關係的疏離與個人的孤獨。長篇小說《島與半島》(一九七三—七五)受到美國作家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美國》三部曲的啓發,運用即興回應報紙時事的新聞體方式寫作。這本作品混合使用寫實與虛構手法處理新聞材料,勾勒香港的歷史面貌,是一部較少人注意的野心之作。用今日眼光重看劉以鬯小說,可以看到不少香港舊有的社會情懷,這些都是劉以鬯留給讀者的豐富而寶貴的香港資產。

今日酒徒笑昨日文學不變五十年

劉以鬯是真正以寫作謀生的作家,一如他在《酒徒》中所塑造男主人公,在資本主義的香港商業社會裏,難以實踐個人的文藝夢。為了生存,不得不賣文維生,寫商業小說,借酒消愁。不同之處是劉以鬯不寫武俠故事,亦不寫黃色小說。他一天要寫十多個連載小說。最高峰時,一天要寫一萬三千多字,他生產的文字多得無法計算。當日劉以鬯借酒徒的目光,一針見血地批評當時整個文壇的種種怪現象,痛心於文學變成商品。諷刺的是,回看今日,香港跟當年變化不大,有些地方更是每況愈下。報紙沒有連載小說,專欄愈縮愈小,甚至七人擠用一個專欄(每周每人一篇),更有些專欄一個月換一個作者。

今日香港的孤島特殊性依然存在,其中一位掌握全球最多資訊的人——前美國中情局技術人員斯諾登,他決定逃離美國,尋找一片處於美國與非美國勢力夾縫、全世界最自由的城市,原來竟是香港!東西方之間的邊緣角色,至今不變。今日的香港,成為了台灣觀察回歸後情況的對象。今日的香港,是中國如何發展民主的試煉場。回歸多年,香港文學依然邊緣,今日的稿費跟回歸前幾乎沒有調整過。電影業有合拍片,金融業有滬港通。香港文學呢?文學依然處於香港本地的邊緣位置,相對於殖民地時代政府,政策上幾乎沒有分寸進步。即以個人經歷為例,劉以鬯紀錄片製作的過程異常艱辛,沒有得到本地很多的支持。最主要的資金是來自台灣。有賴得自台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支持,這個紀錄片終得走下去,可望於今年底與觀眾見面。

劉以鬯的格言是「新的小說不一定好;但是好的小說一定要新。」他追求靈活變通的新穎手法,在邊緣中有水一樣的愛好和平力量,不急進,卻又有生生不息的動力,向着目標緩慢前進。無論時代如何變化,追求理想的心,從未動搖。這種精神是真正代表香港本地,是一種小島的生存哲學,啓發了過去幾代人,甚至現在的新一代。

劉以鬯的文學大宗師地位,早受各方肯定。他曾獲香港特區政府銅紫荊星章,嶺南大學「文學榮譽博士」名銜,首位「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等個人殊榮。二○○九年學界舉辦「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學術會議,邀請本港及海外多位學者研究劉以鬯文學作品。至今,劉以鬯作品譯成多種語言,包括英語、法語、日語、韓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荷蘭語、法蘭德斯語等。

今年劉以鬯得藝展局頒授「終身成就獎」,正是一個良好的時機,讓我們好好回顧過去,同時展望香港文學的未來與前途。

★劉以鬯作品年表★
1948《失去的愛情》(中篇小說),上海:桐葉書局
1951《天堂與地獄》(短篇小說集),香港:海濱書屋
1952《第二春》(長篇小說),香港:桐葉書屋
《龍女》(長篇小說),新加坡:桐葉書屋
《雪晴》(長篇小說),新加坡:桐葉書屋
1957《星加坡故事》(長篇小說),香港:鼎足出版社
1958《夢街》(長篇小說),香港:海濱圖書公司
1959《私戀》(長篇小說),香港:南天書業公司
《天堂一角》(長篇小說),香港:南天書業公司
《演戲的人》(長篇小說),香港:明德圖書公司
1961《蕉風椰雨》(短篇小說集),香港:鼎足出版社;南天書業公司
1963《酒徒》(長篇小說),香港:海濱圖書公司
1964《圍牆》(長篇小說),香港:海濱圖書公司
1977《寺內》(中短篇小說集),台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
1979《陶瓷》(長篇小說),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
1980《劉以鬯選集》(小說、散文、評論合集),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
1984《一九九七》(中短篇小說),台灣:遠景出版事業公司
1985《春雨》(中短篇小說集),香港:華漢文化事業公司
1991《劉以鬯卷》(詩、小說、散文、評論合集),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1993《島與半島》(長篇小說),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對倒》(長短篇小說集),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
1994《黑色裏的白色白色裏的黑色》(中短篇小說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劉以鬯實驗小說》(長短篇小說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5《劉以鬯中篇小說選》(中篇小說集),香港:作家出版社
《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長篇小說),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1998《龍鬚糖與熱蔗》(小說、隨筆合集),廣州:新世紀出版社
2001《不是詩的詩》(小說、散文、劇本、評論合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劉以鬯小說自選集》(中短篇小說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過去的日子》(中短篇小說集),上海:百家出版社
2003《多雲有雨》(短篇小說集),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他的夢和他的夢》(雜文集),香港:明報出版社;明報月刊
2005《模型.郵票.陶瓷》(短篇小說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異地.異景.異情》(短篇小說集),香港:香港文匯出版社有限公司
2009《劉以鬯小說選》(長中短篇小說集),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
2010《甘榜》(短篇小說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熱帶風雨》(短篇小說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2011《吧女》(長篇小說集),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作者為香港作家、電影編劇導演。)

1 則留言:

  1. 歷史的名詞叫“星馬”,並非“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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