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3年3月31日
【明報專訊】神劇《天與地》編劇周旭明這樣在微博介紹自己:「永遠徘徊在創作和經營之間的一條狗」。這條狗有靈敏鼻子,每每嗅出香港人靈魂的氣息,挖出城市潛藏的焦慮,帶領我們在幽暗隧道找出路。所以,《天與地》的對白,句句入肉,「This city is dying」點出我城的墮落;另一句:「和諧唔係一百個人講同一說話,和諧係一百個人有一百句唔同說話之餘而又互相尊重」,讓失去了話語權的港人熱淚盈眶。
編劇有一種職業病叫悲觀。周覺得,人性貪婪險詐,香港人尤其冷漠計算。叫他意外是,去年一場反國教運動,年輕人天天在公民廣場合唱《年少無知》,最後十二萬人推翻國教科,恍如重溫《天與地》劇情。周旭明說,反國教運動讓他儲夠正能量,支撐了半年生活。
那邊廂,二○一一年十一月《天與地》首播,戴耀廷還是個平凡學者,每晚準時收工電視撈飯,結局裏,看到佘詩曼籌劃音樂會,市民自動現身,戴耀廷嘖嘖稱奇。轉眼半年,戴要推動佔領中環,煩惱如何令普通人明白這場運動,筆者找來周旭明跟他對話,我們笑說,要捧戴耀廷做「師奶殺手」,才能推廣佔中。
周旭明不愧金牌編劇,一語道破,佔中最初吸引人,因為其「戲劇性」,夠dramatic。大家以為一班人聚在中環不走,政府就怕,好像武俠片過招,一鋪就贏。但對話後,周明白「佔中」不是一套高潮迭起的二十集台慶劇,反而更像一齣細水長流悶局連連的百集長劇。他評估:結局甚至連真普選也落空,眾人混亂沮喪,但周旭明始終認為,港人不能再犬儒旁觀。周說,沒普選,香港就如一個「沒將來的城市」。筆者彷彿聽到Dr. Dylan說:This city is stagnating, you
know?
至於是否參與,周旭明訪問後,以短訊明志:「我好奇,究竟我熟悉的香港人個心是黑還是白。所以,我想我會加入佔中行動,好等香港人如我,能借此機會目睹有良知的香港人,仍是佔大多數,我相信。」
創作人是夜貓子,我們「無陰功」約周旭明大清早到戴耀廷港大辦公室。港大新校園如迷宮,筆者在平台接周旭明一同前往,碰面地點是國殤之柱。六四,也是周旭明的痛,他不但把六四情意結寫入《天與地》,去年六四,他在微博悼念:「我實在不想見到我這一代人目睹過的歷史,在這一代人全死掉,才能讓世人談論。」
事實上,周旭明算敢言,去年梁振英當選,他在微博寫:「苦日子要來。」關於鄧忍光、胡一虎、愛港力,他會在微博批評,甚至跟內地網民就限奶令反國教開火。去年夏天,國民教育家長關注組請他拍短片,他一口應承。須知,他已離開無綫庇蔭,北上搵食。就佔中發聲隨時影響飯碗,他卻沒顧忌,是一種不容易的勇氣。
周旭明衣著風格十年如一,戴骷髏頭圖案Cap帽,身穿英國Muse樂隊T恤,腳踏Converse,耳掛藍芽耳機,一副草根創作人模樣。戴耀廷當天西裝骨骨,奉上親手泡的薄荷茶,讚揚周的《天與地》好看:「我差唔多集集有睇」。我們在酸枝椅、法律書、木結他旁對話,談到普通人如何看「佔領中環」。
周旭明說了一段親身經歷,話說近日他偶遇一名影視界資深編劇,對方說自己供完樓,周遂邀請他:「佔領中環到時預埋你!」怎知對方問:「佔領中環?幾時做呀?」原來對方以為「佔領中環」是一齣將開拍的新戲。周說,這例子說明普羅市民仍未知佔中到底啥事。
周旭明指,香港人現實,覺得「飯碗權」比「公民權」重要,雖然支持普選,但會計算代價。故此,現階段大部分人會做旁觀者,即使表態參加都是人云亦云:「香港人永遠望清楚先,唔好咁快出手……甚至乎齊齊報名,因為李柱銘喺隔籬,心想:『你班友怕且唔會拉埋我啩,(或假裝)我只是在街邊買嘢啫』。」大編劇說時左顧右盼,一副許紹雄式小人物「淆底」模樣。
但戴耀廷卻反駁,連他的理髮師也說要參加,或許小市民也明白?周卻擔心,不少人只是基於片面簡單的理解而舉手。作為一個編劇,他看到佔領中環最初吸引力在其「戲劇性」。今次周旭明改以秋官那種「誓要去,入刀山」式大俠口吻來解說:「簡單、一鋪過,(大家幻想對白是):『中央你唔好逼我出招』,這是很武俠片的,大家覺得:『咦,原來香港人識得蓋世神功』……一萬人,佔領中環,大家齊齊簽,生‧死‧狀!……其實他們可能連喬曉陽和張曉明都搞亂了」。
戴耀廷說,不想訴諸戲劇性,亦想強調佔中不是「一鋪過」。戴承認,最初他也構想佔中能一take過完事,但和多人討論,才發現事實不是如此理想。戴預視,萬人齊集中環,未必造成癱瘓,警察也未必即時拘捕,更可能延後作零星拘捕。故此,「核彈」真正爆破力不在佔中一刻,而是之後,當被捕者受審,回到工作崗位,市民究竟覺得他們「抵死」,還是「撐」他們?這些後續討論才是威力,戴比喻為核彈爆了之後,「核輻射物質擴散」。簡單說,是一場漫長公民教育。
周旭明說,未對話前,他也誤會「核彈」爆完就算,現在較明白戴的思路。他嘗試構想明年的畫面,說時語調平和,像構思劇集,也像預視未來的預言家:「一萬人聚集,政府拖拖拉拉一星期,讓民怨積聚,然後用溫柔手段清場,無一人即時被控。政府仍堅持篩選,最後選出特首只有50%支持票,對這個特首的認受性,大家眾說紛紜。然後佔中者陸續被秋後算帳,傳媒跟進。雖然佔中沒立即拿到普選,卻令更多市民對管治形式失望,產生反抗情緒,潛移默化下一代……」大家彷彿看到周旭明手裏拿着水晶球,浮現出的一幕一幕,顏色偏藍。戴耀廷淡淡說:「有可能」。
周旭明像個占卜家,向大家解釋,真相未必如表面般負面:「我明白,原來這不叫輸,會令很多東西積聚在香港市民裏。我好欣賞件事意義不在一剎那,而是之後,在港人裏留下正面而長遠的東西,就是人最基本的對平等、自由的追求。」戴微笑同意。
周旭明不忘提醒,以他熟悉的香港人,短視,即食心態,賭性強,怕輸,對佔中易有錯誤期望,而失望亦會更大:「這件事可能會好沉悶,好不愉快,好沮喪收場。大家要明白,這不是最後一招,不是只許勝不許敗,而是許勝,也許敗,我們也可以有得着。當然,唯一失敗就是,我們不去做這件事。」
周打趣道,大家要以承受一百集長劇的能耐,面對佔中。他預計,未來一年多,一批原來抱簡單想法的人美夢會被打碎,因為話題談得太久,興奮感冷卻,尤其愈來愈多人明白事情不簡單。筆者想起去年《天與地》,被人抱怨看不明白,收視偏低。佔中現在也像電視劇,經常被人投訴「複雜」、「看不明白」,最慘是還有十六個月才到戲肉。周也拍過一套超級長劇,筆者問,「《創世紀》有多長?」周笑答:「一百集囉,所以唔得㗎!」也不一定,許文彪談地產霸權的一段戲,大家至今仍津津樂道。
我們繼續以戲劇語言探索佔中。上周日,喬曉陽等指普選要加入新的前提,引起廣泛爭論。周旭明笑指,若擔心佔中這套劇沉悶,京官言論定必激起民憤,高潮迭起。兩人就京官扮演一種什麼角色,展開討論。
周:你預計北京和中聯辦會懂得去想像你形容「核爆」的長遠影響?
戴:一定,如果他是非理性,我們做什麼也沒用。
周:這是博弈了。對方原來不是不理性,正正知道你們這樣理解他們,不如飾演一個非理性角色,不停做非理性行為,令你覺得,行動會沒效果。
戴:我知道他們的非理性,是一個理性選擇。喬老爺的講法,我完全計算到,因為在你未成勢前,他們要打垮你。
周:怎樣令港人相信,中央現在是理性地飾演非理性?最終會回復理性?
戴:就像一齣《三國演義》,劇情不出「你兇我我兇你」(周大笑),大家都在計算,每一步都在計算……到最後,我們出方案,他是否接受,現在的京官也不會知,因為理性的人只能知道下一步,不能計算到最後。到那刻,他會接受還是不接受(真普選),可能是一念之間,若用宗教術語,就要看奇蹟了。
周:這很悲劇。
戴:一個理性的人不能保障自己永遠理性。但至少我們可以用一年半時間,把我們的非理性部分減到最少。
周:我同意,到最終,也要對對方(中央政府)懷有美好期望,對對方的理智,人性有少少善意假設,沒這假設,我們的行動也沒有意義。
周旭明說,普選是香港唯一出路。他指,香港現時只以技術官僚運作,猶如一個沒將來的城市,他期望普選可讓市民選一個帶領大家「向前望」的政府:「我常形容,現在是無政府狀態,感覺上沒向前走。事實上,這城市看不到很多『將來』的事,這是很危險。普選,是唯一改變這種狀况的選擇。」筆者恍惚聽到Dr Dylan說:This city is stagnating, you
know?
歌仔也有得唱「如果命運能選擇」,周認為香港人必須面對這抉擇:「香港人習慣消極,是最容易的生存狀態,但二○一七迫到埋身,香港人還找什麼去逃避?到頭來總要面對,到時還有什麼選擇?佔中對香港人來說,應該是一個選擇。」
《天與地》形容,This city is dying,周旭明說,這城已淪為一具行屍走肉:Walking Dead。大家聽到「活死人」比喻,聯想到電視劇情。筆者說,不少電視劇結局多以主角昏迷,能否蘇醒為謎。周笑說,佔中就像電視劇的open ending,「如同對將來的一種期許。」戴加入討論,指我們能否令昏迷主角手指郁一郁?筆者想起《流氓大亨》鄭裕玲昏迷中流下的感動淚。大家開懷狂想,一室瀰漫着幾個香港人對未來的美好期盼。
周旭明認為,佔中焦點,毋須放在與中央對壘上,而是港人檢視自身的機會。周自言,熟悉的「香港人」似一點一滴放棄信奉的價值。他形容,香港從來有點亂糟糟,人們來自五湖四海,靠一些核心價值團結起來。但近年對內地人排斥,政界互不信任,令他感到愈發失望,希望看看「香港人」今日變成怎樣:「佔中值得試,我有興趣知,香港人的心,黑同白究竟各佔多少。當然希望我熟悉的香港人會支持。若結論是港人大多數不支持,失望之餘,至少你明白,大家居住在一個怎樣的地方。」
戴耀廷和周旭明年過四十,兩人只差一歲,但兩個中年男人性格迥異:戴樂觀天真,周悲觀多慮。他們同場對話,有點似《心戰》裏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明亮,一個陰暗。戴耀廷說,希望用一年時間感召港人,有信心屆時香港人心「黑和白的比例」應該不一樣。周旭明卻擔心,感召港人是場「脆弱工程」,因不明朗因素太多,如泛民能否團結,來自中央的打壓,運動會否被騎劫和變質等。
但周說,港人最終仍應該撫心自問:「佔領中環好像很複雜,但最終都是問香港人一個問題:你有無良心,你有無良心承擔做人的責任。」至於自己,周旭明在訪問裏多次說,擔心自己太衝動,不想立即決志參加。
但思前想後,周旭明在回去的路上,卻給筆者發了一個短訊:「我確實好奇,亦憂心今日香港人對是非黑白的取態是否今非昔比,但歸根究柢我仍『非理性』地對人心樂觀,所以我想我會加入佔中行動,亦好等香港人如我,能借此機會確切目睹在此大前提下有良知的港人,仍是佔大多數,我相信。」
筆者後來無意中翻看《天與地》大結局,赫然發現,佘詩曼在雪地說出最後獨白,巧合也是「我相信」。黑暗中仍堅信有曙光,對人的良知終究押下信任票。周旭明同意,人生際遇有時比戲劇更虛幻,縱使悲觀抑鬱,編劇也是一個公民,仍要對人性懷有希望,做人和做戲,才有力量走下去。
筆者想起,剛過去的電視台頒獎禮,無綫以一人一票由觀眾選出最佳劇集。《天與地》據說最後得八萬餘票勝出,有人認為是民主小勝利,周卻這樣解讀:「那一年無綫沒話題製作,新管理層面對王維基挑戰,還有電視牌照檢討。無綫頒獎從來計算利益效果,選《天與地》能順應民意,亦讓公司形象變正面,故此所謂投票,始終是一場騷,是人為選擇跟民意結合的結果。」筆者再問,這也證明,普選能提升正面形象,中共是否也應藉開放普選贏民心?周笑說,兩者難以比較,畢竟電視城不是一個真正的城市:「頒獎給《天與地》,《天與地》拿了獎件事就完,一套劇集不會反咬你,不會跟你對抗。」
文 譚蕙芸
協力 陳嘉文
攝 李澤彤
編輯 梁詠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