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3年3月17日
【明報專訊】生命的軌迹是如此奧妙。一九八○年代中,洋名馬丁的李柱銘四十出頭,已是御用大律師,行內地位崇高,能到其律師樓實習,年輕人趨之若鶩。馬丁當時還被中國政府邀請擔任基本法草委,來實習的精英要幫手鑽研起草事宜。馬丁記得,芸芸年輕人中有一個「賓仔」(Benny),這小伙子實習兩年就回到校園,其後發表學術文章,師父看完也忍不住批評:「這賓仔,觀點會否太溫和。」
賓仔後來結婚生仔,在大學做副教授,還以為會平淡到老;這邊廂,馬丁起起跌跌。回歸後,他領導過的民主黨,由香港第一反對黨,變成人人喊打的「賣港黨」。二○○七年就北京奧運撰文希望美國關注中國人權,更被扣上「漢奸」帽子,其後,馬丁退下立法會火線。有年輕人覺得,馬丁老了,不合時宜。
那邊廂,蟄伏多年的賓仔,今年初提出「佔領中環爭民主」,喚醒四分五裂的泛民,大家像冬眠已久的百獸,躁動起來,「賓仔」一時風頭無兩。這天師徒再遇,恍如隔世。馬丁老懷安慰,讚「賓仔」叻仔。徒兒出頭,馬丁卻不敢邀功,形容戴耀廷不是「我這些老人家可以栽培出來」,相信是時勢夠嚴峻,逼出人的良知。戴耀廷卻沒有忘本,說馬丁教他的不是法律,而是做人,為民主打拼多年,要堅持,要有heart。
戴耀廷和不同人物對話,這天最寬心。踏進師父位於金鐘的律師樓,原木書櫃、整齊的法律書,一切如同昨日。熟悉的味道,把戴耀廷帶進時光隧道,看到稚嫩的自己,曾經懵懂,美好感覺如潮湧,忍不住說:「好耐無上過嚟啦!」馬丁笑意盈盈上前迎接,握着的手久久不放開,還取笑徒弟:「以前就賓仔,今日應該叫賓哥,還做了名教授!」兩人甫坐下,旁若無人話當年。
戴耀廷輕鬆得很,望着馬丁的眼神,是信任和敬仰,有點像看着自己的父親。兩人互相慰問健康狀况,近日風塵僕僕的賓仔瘦了十磅;馬丁近年割了膽,亦瘦了十五磅,他抽緊身上的西裝褸,讓記者看腰間的虛位。馬丁鼓勵徒弟:「瘦些好,走路快一點。」
戴耀廷現在步伐慢點也不行。提出佔領中環後,北京迅速回應,先有俞正聲的「愛國愛港論」,再有人說特首要先過「篩選」這一關。馬丁估計,官方將拋出的特首篩選機制,不只要篩走泛民,還要篩走「多餘」的建制:「他篩完出來只會有兩隻,一定係兩隻,就算(建制)陣營出第三隻他都喙低你。因為他要穩定。這兩個(候選人)就會甘心情願做奴隸,做完奴隸之後還會很開心,稍為有點不甘心已經不可以。」筆者問:「像唐英年便不夠甘心?」馬丁同意,眾大笑。
現在人人詮釋《基本法》,鍾意又加個「愛國愛港」,忽然又加個「篩選」,大家似乎忘記,講《基本法》,馬丁才是權威。一九八五年開始起草基本法,馬丁是少數參與的法律專家,他曾說,當時開會真正知道發生什麼事,沒打瞌睡的只有幾個人。在馬丁極力爭取下,香港今天能沿用普通法,終審庭設在本地不在內地。
馬丁說,基本法起草原意,普選一定是合乎國際標準,一人一票的直選。他記得,一九八七年鄧小平接見他,宣布香港五十年不變,若不夠,再給五十年。他理解是:用五十年時間,讓內地追上香港。故此民主制度亦是香港先行,內地跟着改革:「現在用了共產黨思維控制香港,走歪路,行錯晒,不是港人治港……那班人現在說的東西,和鄧小平藍圖背道而馳。若鄧小平仍在,會逐個拍他們兩巴掌。」
馬丁指鄧小平早已定義「愛國者治港」是什麼,一九八四年見港方代表時解釋:「尊重自己民族,誠心誠意擁護祖國恢複行使香港主權,不損害香港繁榮和穩定。」如此寬鬆標準,泛民全是「愛國者」:「現在是我們擔心他們搞壞了香港繁榮穩定,我們緊張過他們!誰不是愛國者呢?在立法會講粗口罵中國人的大狀,就不尊重自己民族啦。」他笑道。
戴耀庭認真說,現在內地官員反應,反映他們需要一個「很高的安全系數,不只對自己沒信心,對港人亦沒信心。」這場談判,其實已經開始。戴形容,對方的「篩選論」和「愛國愛港論」是開出一個「高價」;雙方就各自開「盤口」,泛民這邊底線是符合國際標準,而「篩選」和「愛國愛港」肯定不符。
筆者問,有港人已泄氣,認為「預咗共產黨不會讓香港普選,有得投吓就接受。」馬丁勸勉港人,認命前要試多次:「這個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撫心自問,是否願意為香港做一件事,即使我看不到民主,我也希望兒子看到……我們是否願意為下一代做一件事,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做就一定失敗。」為人父的戴深感認同,他家裏有三個化骨龍。馬丁的兒子阿祖,現今也是大狀。
馬丁說,這次不是與共產黨對着幹,只是希望國家信守承諾:「你寫了一張cheque給我,唔該你兌現。張支票發出,已經bounced了一次,現在看來,又會再彈票?唔該你大佬,放些錢進銀行,兌現張cheque,只是這樣。」
李柱銘一直沒表態是否參加佔領中環,今次在徒弟面前,矢志參與:「大家即時反應係,我會唔會參加?我到現在也沒說會參加。但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今次我不參加,我臨死時候會想:『點解你個衰仔那時沒有去?你為民主做了這麼多努力,為何這一步這麼重要的時刻,為何你不去?係咪?死都死得唔眼閉。』」
李柱銘是資深大律師,業內講究論資排輩。他在一九七九年成為御用大狀,大律師公會年資排名表中,他位列全港第一。由他說,因理念而犯法有其合理性,擲地有聲:「法律是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法律之上還有一個Natural Law(自然法),尤其是民主這些大題目。」
馬丁多年爭民主也用合法手段,今次為何破例?他說,因為一直看到希望,然則現在無希望?「現在不是沒希望,是我們要自己給自己希望,我們不能期望別人給我們希望。」馬丁舉例,二○○三年他內心覺得廿三條立法一定通過,但面對記者提問,還是口硬表示有抗爭餘地,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廿三條被逆轉。戴耀廷聽到師父那句「自己給自己希望」,用力點頭。
兩年前,民主黨走進中聯辦,被斥「賣港」,黨運自此下滑。自九○年一手創辦民主黨前身港同盟的李柱銘,前後當了十多年主席,非常痛心。他形容,今次不會再重蹈當年覆轍,因為有佔領中環「這招」,令議員不用再落入試煉。他解釋,若歎慢板,到政府推出方案,推出有篩選特首選舉,讓市民一人一票從建制派選擇。那末,民主黨會面對兩難:一係接受篩選但市民有得普選,若否決則只剩下現時小圈子選舉。
上次教訓是,民間來不及反應,議員莫衷一是。但今次佔領中環計劃一早發炮,公民社會迅速凝聚民意,支持議員企硬。現在何俊仁願意辭職,馬丁讚「做得好」,運動就會一步一步啟動。馬丁打比喻:「這招好比武俠片裏的高手,擺隻手在你背脊,將內功輸入,他就好打些。」戴耀廷笑說:「願意為民主付出的市民一齊發功,過啲氣畀泛民議員。」筆者續問,不會再發生二○一○年政改情况?馬丁說:「是,那一次是take it or leave it,民主黨就中計了。」
在馬丁口中「中計了」的,包括戴耀廷,戴當時是普選聯成員,支持與中央談判。馬丁不留情面批評,學者那次「被騙」,之後對方就「不理睬你」。戴小聲道:「就是那時這樣,才令到現在連學者、民主黨也要想佔領中環。」
馬丁語重心長說,父親多年前教誨過他,跟共產黨交手要小心。馬丁父親李彥和與共產黨有淵緣,年輕時留學法國,與周恩來是同學,抗日期間是國民黨將軍,內戰時亦保護過共產黨員。一九四九年後李父舉家南下,周恩來多次派人來港希望李父回內地工作,惟李父搬家迴避,寧可做平民。
馬丁回憶八五年任草委時,父親擔心他太單純,曾勸喻他:「共產黨想利用你,什麼也給你,要錢給錢,要女人給女人,要權力給權力。到你無利用價值時,不但擲你落地,還要踩你,我老竇跟我這樣說。你看,現在劉夢熊就是例子。」大眾爆笑,但馬丁一臉認真,他說,當時向父親解釋,知道被「利用」,但仍希望為港人爭取丁點民主法治,自知機會渺茫。李父聽罷,知道兒子沒錯放希望,才安心。
李柱銘一生試煉甚多。一九六○年代,他初出道,接了一宗左派工會人士被警察誣告藏毒官司,官司大勝,有人邀請他訪京,說要讓他成為「愛國大狀」,他婉拒。八○年代,他受北京重用,擔任《基本法》草委,還有人跟他說,回歸後要讓他做律政司長。李柱銘在人生路上,多次可以向共產黨靠攏,但他不為所動。及至八九六四槍聲一響,李柱銘辭任草委,上街抗爭,自此成為中共眼中釘。
六四後,他和司徒華籌組支聯會。一九八九年六月七日,原定舉辦全港悼念大遊行,早上收到消息,有人看到一車車紋身漢向鬧市商舖擲玻璃樽,為安全計,支聯會決定取消遊行。馬丁預視,佔領中環會有類似被「滲透」情况。兩師徒就此討論。
戴:所以誓言書要強調這是非暴力,先要做好多工夫去講,不斷解說,不斷強調非暴力……
李:但你預咗他一定會出橫手,打茅波。他故意令你變成暴力,然後醜化你。
戴:即係佢滲透下去……
李:甚至這些是香港人,是民主派的人,好熱心的,這些人領導都可以……
戴:現在我們要有公信力。
李:變咗旁邊的人做暴力,我們應該捉住他,叫他不要搞!他可能打我,我也沒法,但至少我可以做證人,知道這條友搞嘢,不屬於我們的人。
戴:我們事先講明,你一用暴力,就已經不是我們運動的一部分。
李:有人會說,你這些濕濕碎,沒用的,要流血才可以,我會呼籲你要流血就去搞另外一個運動。
戴:或者流血就流自己的血,甘地就是這樣。
李柱銘說,願意為民主付出「絕對」代價。他不是口爽爽,他有track record。六四後,他成為「暗殺名單」第一位,警方曾拘捕槍手,搜出紀錄李柱銘行蹤的筆記,主腦至今仍在逃。馬丁形容暗殺事件教訓他:「隨時要準備上天堂,做每件事都可能是最後一件事,希望為正義而做。」今次佔領中環,馬丁說,願意被吊銷牌照,更希望自己成為「第一被告」,有需要更會自辯。戴笑說,不少偉大的演詞都是來自公民抗命,建議馬丁預先草擬。身為虔誠教徒的馬丁說:「不用起草,到時就可以,the holy spirit will give me
guide(聖靈會帶領我)。」
馬丁願意「去到盡」,卻建議戴耀廷放寬要求,讓多點市民參與。戴表示,近日已修正計劃,開放選擇,堵路者可自行選擇自首認罪/打官司/不主動自首/做圍觀者支持/合法支援等:「現在是,各人計算自己代價。我明白每人有自己選擇,若你仔細老婆嫰,又認同我們理念,可以選擇支援。我希望最終仍有一班人願意去到盡,承擔罪責。自首亦不是為癱瘓警署,而是向自己和社會交代。」
七十四歲的李柱銘若向徒弟傳授「內功」,可能是面對抹黑的心法。多年來,李柱銘就香港議題向歐美國家游說,被指「勾結外國勢力」,北京奧運他撰文希望美國關注中國人權狀况,被指「漢奸」。徒弟戴耀廷這陣子被愛國報章天天點名,指他搞政治鬧劇,勾結外國勢力,被反對派無形之手操縱,甚至搬出他和李柱銘的師徒關係大書特書。
馬丁安慰徒弟:「這些壓力會習慣,第一日是好辛苦。」戴無奈地苦笑:「我還在適應中。」馬丁回憶,那時被稱為漢奸,有記者訪問他:「我說,舒服晒!那記者問點解,我說,漢奸已經最衰啦,還有更差嗎?」師父這種阿Q精神,似乎也感染了戴耀廷。近日網民改圖,把戴耀廷的頭黏到西遊記的唐僧身上,稱他為「歪理法師戴教獸」,旁邊還有豬八戒何俊仁,馬騮精黃之鋒,沙僧長毛。戴懂得幽自己一默:「那幅圖好好玩。」
有人說,佔領中環太「知識分子」,但戴耀廷卻說了個故事,早前他去理髮,髮型師跟他說:「戴生,我看了你的佔領中環,我都去。」洗濕了頭的戴耀廷嚇一跳勸他:「你想清楚好喎,可能要坐監。」誰不知髮型師向他曉以大義:「我想為兒子做一些事,就算坐監也好,可能是一個榮譽,希望可以有普選。對個仔有交代,老豆都為你付出過。」髮型師、戴耀廷、李柱銘,背景迥異,畢竟同為人父,想下一代有個更好的將來,心態終究一樣。
文 譚蕙芸
協力 林茵
圖 李紹昌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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