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0日
1997年,我三年的大學生活進入最後一個學期。那時,董建華已當選第一屆行政長官。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因為一個小組作業聚頭,其中一位女同學已獲政府聘為政務官(AO)。我們談到董先生當選的事——你知道我有多愛談政治,談話的內容已記不清楚,只彷彿記得我和這位未來的AO你來我往,說得起勁。我那時候比現在更加naive一些,大概是很熱血地表達自己對特首選舉並非真選舉,董建華只是中央欽點的憤慨。候任AO好像是說了一句:「或者他也是身不由己。」我就更慷慨激昂的說:「果真如此,這是董建華個人的悲劇,也是香港人的悲劇。」
今年董先生終於榮升國家領導人,未能完成第二個特首任期。香港人舒一口氣之餘,回首建華八年,心中作何滋味?而我九七年的無心之語,算不算是一語成籤呢?
我當然不是有什麼先見之明,事實上我常常後知後覺。又有誰能預見八萬五、數碼港、沙士風暴以至廿三條立法事件?我回歸前對香港前途最感不安的,就是北京不足信,高度自治將名不符實,香港社會將有本質上的改變,以致香港作為華人城市所特有的無形資產逐漸被蠶食殆盡。我畢業前到當時的Price Waterhouse與一位鬼佬partner作final interview,不識時務地又談起政治,表達自己對香港前景的擔憂,結果是話不投機——這位partner說,看看上海的發展,香港何用擔心北京會限制香港的人權自由。唉!年少無知的代價,就是失掉了進入這間當時我心目中首選的會計師事務所的機會。
悲觀者的悲觀預期得到證實,往往沒有多少樂趣可言——你總不好到處對人說: 早跟你說過嘛!而在預期應驗前,悲觀的言論往往神憎鬼厭,會被認為是「唱衰」。但是,理性的悲觀審慎往往有益無害,而一廂情願、盲目樂觀卻往往陷人於絕境——比如對回歸時超高的樓價不知警惕,還非常樂觀地加碼投入。
近日讀畢練乙錚先生在信報發表的浮桴記,講述他自1998年起任職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的「謀府生涯六載事與思」,頗有收獲。1994年我入科大就讀時,練先生是商學院本科生的課程主任,非常「親民」,常與學生傾偈,可惜當年未有把握機會多向他請益。他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不要浪費時間唱卡啦OK。練先生說,他是少數在1996年在政、經兩方面都看淡香港前景的人。悲觀得如此有先見之明,相信定是寂寞得很了。
浮桴記可觀處甚多,但以下兩段最能觸動我:
「董先生愛國,但跡近盲目。他早就知道我的政治觀點,也容得下我,但總不免多次語重心長引導我愛國愛黨,說:『乙錚,你要多回內地看看啊,袓國發展一日千里,方向對頭,尤其是上海……』我的愛國心(如果還有一點點的話)比較複雜,看內地的發展也比較複雜,那是我自己的經歷使然。董先生既是我的上級,年紀又比我大,我不好和他在這類問題上議論太多,每次他這樣跟我說話,我只好支吾以對。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想得複雜一點。
我沒有錯。有一陣子,他每從內地各地開會或參觀學習完回來,見到我或其他同事,總是對某個他遇上的地方或部門黨政領導由衷地讚不絕口:A真是精明能幹;B真是有魄力有學識;C真可說是國內新一代領導人的典範……中國的前途就在他們身上看出……。剛巧就是那一陣子後不久,那些A、B、C等竟相繼發生政經事故,一個一個倒台。董先生看在心裡,大概也從此知道天下事一般比較複雜;以後也就少聽到他稱讚什麼領導人了。董先生總是以君子之心,度很多小人之腹,遂以為『六億神州盡舜堯』。不過,此事之後,我倒有點替他難過;我還記得我自己當年開始懂得這種世事複雜時的感覺。」
我想,董建華為人非常君子,那是可信的。但是,君子被放在不恰當的位置上,越是位高權重,為害就可能越大。君子往往有強烈的使命感,但又可能非常迂腐,如果再加上對世事太過天真,出任政治領袖,結果就很可能像董先生這樣,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社會,都是一個悲劇——雖然(經由黃子華的楝篤笑)也為我們提供了很多笑料。董先生對練先生的勸說,如果由黃子華用「無炭用」中模倣語氣說出來,一定很爆笑。
中國經濟的改革開放進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成就有目共睹,但是,每次我聽到人家一面倒讚揚中國已經如何先進強大,心中總是莫名的強烈反感。我可以理解人們喜歡向好的一面看,但是對於中國社會上嚴重的不公不義、精神道德上普遍的失落虛無視若無睹,這又算什麼呢?是無知還是墮落? 世界熙熙攘攘只為利?如是故,中國社會駭人聽聞的黑暗面,我們不聞不問不面對,世界自然就會日趨美好?中國果真進步,為何國民連起碼的資訊自由都不能有?
上文觸動我的,還有loss of innocence這一點。董先生幾十歲人才了解「六億神州盡舜堯」只是幻象,是幸還是不幸?幸的是有幾十年的時間他可以抱持單純樂觀的心態看國家,不幸的是,人老了理想才幻滅,這種失落難過,如何消受?
2006年11月2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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