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0日 星期四

駱以軍 - 懷念睡眠

世紀‧失物招靈   明報   20151210

我年輕時是那種躺下不用三分鐘,就呼呼大睡的人。大約從八年前開始,患了失眠症,精神科醫生給我開了史蒂諾斯(我都暱稱小史),從此我就成了失去自然睡着能力的人。從一顆吃到兩顆,甚至偶有好像打好幾槍麻醉劑,都放不倒大象的夜晚。如今聽人能毋須藥物就睡去,真是欣羨,覺得那是神給予最大的寵愛。我母親屢次警告我要戒了安眠藥,她不知從哪個健康雜誌看到一個報道,說美國有醫學實驗,將一個長期服用安眠藥的死者頭顱剖開,他的大腦皺縐比正常人平滑許多。那對我這種要靠腦吃飯的人,真是最可怕的恐嚇。確實這兩年覺得自己傻了許多,記憶力變很差,好像感到自己頭中的大腦,每夜被那些安眠藥侵蝕,原本像國畫山水的劈皴岩壁,慢慢變成企鵝可以在上面滑溜的冰面。但沒失眠過的人,真的不知失眠的恐怖。那種漫漫長夜,你一次又一次離開書桌電腦,走去牀上躺平,但躺一個小時後,想算了再起來走回書房,等到想不行了,再走回臥室,每次經過客廳的掛鐘,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五點,天慢慢就亮了。你感到整個黑夜的黑,就是和你腦中的睡眠中樞沒有關聯。一個晚上的睡眠被拿走了。那種恐慌,沮喪,真的像木乃伊用層層屍布裹住,一層布裹上就吸去你身體裏一盎司睡眠,再裹一層,又被吸去一盎司睡眠,這樣一層一層,把睡眠整個吸乾。你成了一個以每夜為一次假死,而永遠不死的活死人。

當然安眠藥是將你像電腦硬拔去電源的強迫關機,不知道是否是大腦硬被關機,但身體的記憶卻可能仍在活動,因之吃小史而睡倒,常有夢遊之症狀。有寫奇怪情書給公司主管告白者,有出去發生一夜情者,有亂打電話給客戶講公事者,重點是第二天醒來全部不記得了。英國有個婦人吃了小史,夢遊出門,先生發現打給消防隊協尋,她竟然在夢遊狀態,穿着睡衣,游泳橫渡泰晤士河,人們在河的對岸找到她,全身濕淋淋走着,叫醒後完全不知自己為何在這兒。

我的小史後遺症是「夜晚暴食症」,我會在第二天自己不記得的狀態下,吃光冰箱所有的食物,或屋裏孩子們的零食、早餐,我曾完全不記得,但孩子們在我書房垃圾桶找到二十四支雪糕的棍子和包裝紙。所以我其實白天沒有吃啥東西,但朋友卻說我愈來愈胖。

遺失睡眠,弄丟了睡眠的能力,好像你失去了可以和這個真實世界切斷關聯幾小時的能力。活着的那時間累積的厭煩,髒髒的翳影,蛛網般的人事的傷害、自己負欠什麼的罪惡感,好像都無法走進那條黑色河流洗滌乾淨了。如今回想,二十多歲時,自己搭火車到宜蘭,常那樣無憂無慮就靠窗熟睡;或是搭公車就顛顛晃晃睡過了站,有時醒來全車空了,已到了總站;或甚至就在路邊教堂或廟宇的階梯,曬着陽光就那樣睡着了。那真是幸福時光啊。

作者簡介:台灣小說家,長篇小說《西夏旅館》曾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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