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蘋果日報
2016年6月5日
據媒體報導,政府幾年前委託教育學院研究「普教中」成效,終期報告指出,普通話教學無助改善學生中文水平,對中文成績亦無負面影響。研究報告未正式公布,不知道評估學生中文的準則,是只計算考試成績,抑或另有標準。若單憑考試,研究結果或有誤差。舉個例吧:中文科要作文,評分準則由官方自決,想必以普通話為書面語標準,若考生寫「車厘子」不寫「櫻桃」,寫「雪糕」不寫「冰淇淋」,寫「的士」不寫「計程車」等,是不是都會扣分?如果會,即預設中文水平跟普通話水平掛鉤,似乎有欠公允。不同評核標準,可量度出不同中文水平,若評核標準隱含有利普通話的前設,則研究報告所謂「無負面影響」就不能盡信,因為只要排除那偏頗的前設,負面影響就很可能浮現。
我沒做調查研究,但憑常識已可斷定,除非你認為中文和普通話完全等同,否則中文水平根本不可能同普通話有關。何謂中文水平,我先不下甚麼定義,只提一道簡單問題:梁啟超中文好嗎?相信特區政府中沒一個人夠資格說梁啟超中文不好,但梁的國語出名爛,是曹仁超的朋友。梁實秋〈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說:「他(梁啟超)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着而有力,有時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
民初國學大師章太炎的中文好不好呢?他寫過一部《訄書》(訄,粵音「求」),魯迅〈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說:「木板的《訄書》已經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所謂「讀不斷」,指魯迅連斷句也無能為力,自然看不懂,可見章太炎中文唔止勁,係直情勁到「人間無敵,獨孤求敗」,但你知道他的國語水平是崔世安級嗎?
當年太炎先生到北大講學,用自己的方式說「國語」,全靠錢玄同翻譯,聽眾才聽得懂。楊絳先生有篇〈記章太炎先生談掌故〉,說她讀高中時,學校邀得太炎先生來談掌故,楊先生負責做記錄,她這樣寫:「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不知是甚麼時候的,也不知是何人何事。且別說他那一口杭州官話我聽不懂,即使他說的是我家鄉話,我也一句不懂。」
章太炎、梁啟超顯然不懂國語(即後來的普通話),但你不會質疑他們的中文水平,可知中文好壞跟會否講普通話,根本毫不相關,不必研究已可肯定。下一個問題是:何謂「學好中文」?若不定義「好的中文」,討論「普教中」成效又有何意義?這裏我不得不以自己為例。讀中學時,我對中文科興趣不大,但成績不錯,預科兩年,作文最高分是80──這是潛規則,從未有人拿80以上,普遍是60至70分──老師幾乎每次都一字不改給我80分;考A-Level中國文學科我拿A,但中國文化科的「實用文寫作」則拿D。這成績很有趣:記得當年考實用文要寫投訴信,既云投訴,勢必滿腔怒火,寫信功能自然包括發洩,於是我代入角色,筆端帶着感情,忍不住在信中狠狠挖苦對方幾句──不是不知道那評分標準,是要求你裝腔作勢彬彬有禮,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可以為區區幾個Grade而折腰呢?分數事小,性情事大,所以我暗爆一句粗口後,就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投訴,結果痛快地拿了個D。我不後悔,因為人若賺得高分,卻賠上自己的靈魂,有甚麼益處呢?
舉這個例旨在說明:考試成績未必能反映學生中文能力,但肯定反映學生應試能力。中文科拿高分,不表示中文好,我以前中文科考得不差,但現在回想,其實水平甚低。那怎樣才算中文好呢?用章太炎、梁啟超做標準未免強人所難。我認為要中文好,倒不必像一些專家學者那樣強調背古文、唸唐詩,因為你這樣做了,不過學懂一堆之乎者也,偶然可引經據典,不是說沒有用,只是沒有大用。
大眾對語言學習有個盲點,總以為有海量詞彙就能提升語文能力,卻看不到「意念」才是水平高低的關鍵。這秘訣以前人人皆曉,今天反而沒人提。洪邁《容齋四筆》記蘇軾談作文,說你想在市集購物,先要有錢,想寫好文章,先要立意:「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袁枚《續詩品》說:「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作詩:「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這個「意」包括「理」,不在詞彙多寡,更取決於邏輯思維,所以英國大詩人Wordsworth曾跟大數學者兼業餘詩人Hamilton說:“The
logical faculty has infinitely more to do with poetry than the young and the
inexperienced, whether writer or critic, ever dreams
of.”
學中文,其實是學做人,分數和詞藻都是浮雲,只有思想和性情才真實不虛。
2016年6月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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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學好普通話之推廣主要目的並非是改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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