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末,我從德國去法國訪友,途中遇到暴風雪及鐵路工人罷工改道。為了有足夠的時間寫一篇文章,我索性取消了這趟籌劃已久的行程,在亞琛(Aachen)火車站一家咖啡店裏打開了電腦。那篇文章是《烏坎人,歷史的浮雕》,發表在我任主編的《陽光時務》。
"烏坎人",是這份週刊當年選出的年度人物。在此之前和之後,我的同事對烏坎事件進行了一再深入的連續報道,並拍攝了大型記錄片。幾個月之後,我的文章獲得2012 年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華語卓越評論獎,這一系列報道則獲得2012香港人權新聞獎。我們為此感到自豪。
烏坎為什麼重要?我在文章中寫道,它是中國人在中共建政以後,第一次迫使政府承認大多村民都是利益訴求主體,收回"被國外敵對勢力煽動和利用"的愚蠢說辭;第一次脫離政府控制,實現民主自治三個月;第一次迫使政府承認被它宣佈為非法組織的理事會合法,有效運作並爭取到公民權利。
烏坎並不完美,因為完美並非民主的追求。我當時寫道:"接下來他們還可能面臨政府的失信,利益的紛爭,宗族勢力與民選代表的矛盾,年輕人與老年人的代溝,甚至產生新的腐敗。"
夷平"歷史豐碑"
五年之後,我的前述隱憂全都變成了現實,而且現實遠遠比人們想像的更加殘酷。只是新的腐敗者到底是誰,村民與官方有不同的看法。官方將一頂頂"腐敗"的帽子戴在抗爭者頭上,大多村民們卻認為這是"秋後算賬"。
當年的抗爭領袖中,薛錦波在抗爭初始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看守所,楊色茂、洪銳潮三年後以"受賄罪"被判刑入獄,莊烈宏流亡美國。核心領袖林祖戀(又名林祖鑾)做了兩屆村官,關鍵問題土地維權並無任何實質進展。
林祖戀計劃於今年6月19日再次發起大規模"集體上訪",並與太太簽訂離婚協議,作出決一死戰的姿態,卻在6月18日淩晨被警方帶走。不出所料地,政府發佈公告,稱他收受巨額賄賂。再過一天,和近年來眾多異議分子、維權人士一樣,他被當局錄製了"認罪視頻",在視頻中表示向警方"坦白交代犯罪事實"。
村民如期聚集遊行,要求當局釋放林祖戀,歸還被強佔的耕地。儘管他們揮動著五星紅旗,高呼著"共產黨萬歲",但是當局發佈措辭強硬的告示,要求他們 "不要被少數不法分子煽動利用而採取過激行為",並警告稱"對採取違法犯罪行為特別是趁機打砸搶的,公安機關將依法予以嚴厲打擊,決不手軟"。
烏坎再次吸引了全球媒體的關注。當年,林祖鑾在燈火通明的烏坎小學會場宣佈選委會名單,我的同事張潔平在現場報道中寫道,"他嘶啞的嗓音剛剛落下,遠處傳來了零點的鐘聲。仿佛一個寓言,烏坎,新的一天開始了。"如今,張潔平是香港新媒體《端傳媒》執行主編,而她的刊物在跟進報道時,卻被管轄烏坎的汕尾市政府指責為"在烏坎村內進行煽動、策劃、導演"的境外媒體之一,要被"依法採取措施"。
"一國"豈容"兩制"?
立下歷史豐碑的烏坎人,成為中國再也普通不過的一個受打壓者。拘捕、汙名、恐嚇、電視認罪、武警鎮壓……當局使用的全是老掉牙的手法,也根本不在乎人們是否相信它的說辭,是否怨聲載道。當檢察院公開播放林祖戀的"認罪視頻"後,律師孫斌給出了很好的評論:"檢方(若)公佈,他承認自己是外星人,我也不覺得驚訝。"
近年來,針對烏坎民主的艱難處境,當局控制的輿論一直企圖將話題引到同樣老掉牙的論調:中國人不適合民主。
事實上,正如我多次談到的那樣,這個問題的實質是:專制政治下有多少民主的空間?無數中國人設想過、迄今仍被很多人迷戀的一種安全的轉型模式是:上層專制,基層民主;整體專制,局部民主;由下而上,從小到大;先局部後整體,最終實現全面民主。當局也希望這個假想模式被香港人接受,正如全國人大2014年"8·31"決議所安排的那樣。
人們似乎忘了,中國法律早已規定,中國內地近50萬個村實行村民自治,村民委員會及村長由村民一人一票直接選舉。官方甚至還主動試驗或者默認過鄉長、鎮長直選。1998年,四川省遂甯市步雲鄉,6000選民一人一票選舉出"新中國"第一位直選鄉長。隨後,深圳等地也進行了類似試驗。
有若干學者對這些試驗做過研究,其結論不難理解:在一個整體專制的大環境中,小範圍的民主選舉困難重重,必然走入死胡同。
五年烏坎故事,是村民誓死抗爭、當局被迫接受的一個新的試驗。今天,試驗的結果昭然若揭:民主與專制勢同水火,"一國"豈容"兩制"?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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