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日 星期四

陸友珍 - 85部作品名導山田洋次 道盡家庭倫理樂與哀

電影講座   2016年6月2日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箇中的奧妙大概是個永遠都說不完的恒久命題;日本老導演山田洋次拍到第85部作品《嫲煩家族》,還是孜孜不倦地在談家庭倫常中的快樂與憂愁。《嫲煩家族》可以看成是2013年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的姊妹篇,《嫲煩家族》八個主要角色與《東京家族》的一脈相承,相同的演員在兩片中演着設定非常近似的角色,共同組織出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山田洋次過去10年的作品──無論是新近的《東京小屋》抑或稍遠的《母親》、《給弟弟的安眠曲》──雖然都不離家庭倫理的題材,但調子都是比較嚴肅,散發着淡然的樂與哀。《嫲煩家族》卻把山田洋次擅長的喜劇調子帶回來,炮製出一套可以讓人放聲大笑的娛樂文藝片。

《嫲煩家族》中的老夫婦周造(橋爪功飾)與富子(吉行和子飾)膝下有三名子女:長男幸之助(西村雅彥飾)早已成家,有兩名孩子,他同時肩負起照顧兩老的責任;性急又帶點巴辣的二女成子(中嶋朋子飾)嫁了一個言聽計從的丈夫,兩人開設了一所稅務公司;三子庄太(妻夫木聰飾)是一位調琴師,未有妻兒,他比起哥哥與姊姊都更溫柔,而且還保有一種入世未深的戇直儍氣。電影的戲劇起源於富子向結婚多年的老伴提出離婚,希望得到自由的生活,此事被兒女們得知後就引發出連串擔憂苦惱,一個原本風平浪靜的家庭由此進入了一場眾人頓失方向的危機。

家族成員之間,總會有難言之隱,而這些無從剖白的感受與心情往往就造成了家庭內的暗湧與衝突。山田洋次一直精於描寫家庭內的隱衷,以及箇中所包含的不同家庭成員的心境。他以相對上較嚴肅、非喜劇的調子去處理家庭議題,這方面的第一部作品可上溯至1970年的《家族》。在此片上映前約一年內,他主創的賣座電影系列《男人之苦》已推出了5集(其中3集由山田洋次執導),大概是在這個背景下,他方能開拍別樹一幟的《家族》,而這部作品在風格調子上對他來說是新嘗試。

《家族》講的是一次由九州跑到北海道,從國境之南移居到國境之北的遷徙;但這個過程不浩蕩也不壯烈,它所牽涉的其實只有一個一家五口的家庭──一位老父、他的兒子、媳婦及兩個小童。故事背景講述九州的煤礦接續關閉,主角精一在樂觀精神驅使下,決定攜同家中老少到北海道投靠朋友,共同開拓農業。《家族》的角色穿州過省,甫從長途列車下來又要擠進人潮當中奔赴下一個地點搭乘另一種交通工具,過程之中他們不但經歷了疲憊勞累,而且還有生離死別,原來緊密的家庭關係也備受衝擊。

處處見同理心

《家族》裏有一段戲寫家庭內的難言之隱尤其精采,得見山田洋次在導演生涯初期已懂得體察不同人物的觀點與角度,很有同理心。精一的北行之旅中,初段他曾在福山停留,他除了探望在當地工作的弟弟外,也想把年邁的父親交給弟弟照顧。無奈的是,雖然弟弟是在城市生活,但也不過是一個胼手胝足的上班族;要他在養活自己的家庭外再去照顧父親,真是有點力不從心。家族親人之間,有時我們以為在外的兄弟兒女過得優渥,但真相卻可能與想像大相徑庭──特別是東方人吧,我們似乎都習慣把自身的難處困苦掩藏在心裏,即使是在至親之前也不輕易透露。

《家族》裏寫精一與弟弟重遇的那一場,就已經把這一點扼要地表達了:在與弟弟見面前,精一的小孩嚷着要坐叔叔的 私家車去兜風。大概家裏都以為弟弟過得不錯,不但能在城市謀事還能買汽車。

但見到弟弟後,我們方才發現他擁有的是一輛又小又舊的老爺車。山田洋次這個簡單的細節,已經帶出期望與現實的落差。但最複雜、最叫人心中戚戚然的,則要數精一與弟弟夜話的那一場。精一說這次旅途艱苦,即使能在北海道住下來也未知老父能否適應,所以就想讓父親在弟弟處住下。但弟弟坦言他的居住地方細少,掙的錢也不多,這方面實在幫不上忙。與此同時,兩兄弟不知道的是,在隔壁的父親尚未入睡,他們的一語一句父親都細心聽在耳裏;同時間,父親也想起兒媳在老家提起遷居之事,他當時爽快答應了就算是北海道也要跟他們走在一塊。翌日,當精一兄弟陷入兩難之際,父親輕鬆前來跟精一說:「我不要留在福山,我要往北海道去。」精一兄弟立刻鬆一口氣,一個家族難題就此迎刃而解,只是他們都不曉得父親背後的擔憂與犧牲。《家族》這一筆寫家庭中人各有難處,大家其實都是關顧對方,但現實之中卻有太多掣肘令他們無法盡心盡孝。

山田洋次後來省思,覺得《家族》有些地方過於煽情;他在接下來的十餘二十年除了繼續拍《男人之苦》系列,偶爾也會拍類近《家族》那種豐富的人情體察、貼近現實的作品,而在這一路的創作中,去到1991年的《息子》可謂爐火純青了。《息子》與《家族》及《東京家族》的聯繫尤為強烈,三者都講大家庭成員的疏遠、離散。《息子》與《東京家族》在情節與設定上頗有類似之處,兩片都寫及老父母上東京的情節,而老么一角也有不少共通處。

顯示無言孝心

《息子》以家中老么哲夫出發,以三段事件(「母親第一年死忌」、「息子之戀」、「父之上京」)為軸心,寫出淺野家三位兒女與父親的關係。其中這裏的長男忠司就特別可與《家族》的精一比較。《息子》裏長男與二女在電影初段已談論的問題,就是父親的去向;他們擔心漸老的父親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也恐怕他像鄰里的老人那樣出意外,所以他們為此都大傷腦筋。忠司是大學畢業生,在事業上比他的弟妹都好,但在東京工作競爭與壓力很大,在日常生活裏也沒有太多裕如的空間。忠司表面上看來冷淡,對弟弟哲夫經常冷嘲熱諷說他不長進,對父親與家人他也寡言嚴肅,總是保持着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樣。不過,父親昭男卻能看穿這些,他打從心裏知道忠司其實為人純樸謙厚,最適合他的工作其實是鄉村教師──城市的生活,對忠司來說或多或少都是一種抑壓。

忠司與父親交流不多,但他一直都是惦念他的;忠司在東京置新居時,也特地選一所大一點的,預留一間房給父親。當父親來到東京時,住進了忠司的家,他一時之間住得不習慣,且堅決地說不會搬離老家。這一下可讓忠司非常納悶了,但他發過幾句牢騷抱怨後,就說要換過一所有花園的房子,讓父親可以走動走動;為了父親,他甘願再辛苦一點。忠司對父親無言的孝心,在此可見一斑。

光輝積極未來

到了《東京家族》,山田洋次一方面借取了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故事架構,另一方面又延續了他對家庭倫理題材的關懷。對比起《東京物語》,《東京家族》無疑有一份更高的「承傳」意味。而這一種重視「承傳」的態度,亦可見諸《家族》與《息子》。山田洋次看大家庭的變故崩離,並不只片面地惋惜過去的生活模式,沉浸在一種已消逝的家庭親密溫馨裏。他對將來及下一代一直抱有盼望;時代會變,家族的生活亦難免會隨之而變,但山田洋次顯然認為變革後不一定是壞事。

《家族》的結尾,是精一一家經歷嚴冬之後,迎接初春的來臨,他與下一代將會繼續立於這片土地上擁抱一切喜悅與挑戰;《息子》裏父親最後得見哲夫與聾啞女征子守望相依,對征子感激不已。《東京家族》以老么昌次與他的情人紀子乘船離開父親居住的小島作結,當時紀子手上正拿着昌次剛逝去的母親的手錶,是紀子從昌次父親處收下的遺物。昌次與紀子這對男女對人和睦友愛,也很關心體恤家族中人。電影也特別提及昌次與紀子是在「三一一」地震後的義工服務裏結識的,可見山田洋次分外想強調他們良善的本質。《東京家族》裏雖然母親離去了,以往齊整的家庭不復再,但新一代還是會有自己的家庭和將來,雖然會與舊家庭全不相同,但他們的未來未不一定暗淡,也可以有光輝積極一面──我想,山田洋次一定是如此確信着。


http://static.hkej.com/hkej/images/2016/06/02/1316798_7f61dc2e193d50bcdaf2f61a623b46ca_620.jpg 

走入人群

山田洋次歷年來都強調自己不搞曲高和寡那一套,他要拍的是能與眾同樂的電影;對他來說,電影能叫觀眾開懷大笑才是真正成功。《嫲煩家族》可說是再一次展現他這種親近群眾的創作觀,而從電影的反應及評論看來,他的主張是沒有錯的。台灣剛出版了山田洋次的隨筆集《只想拍電影的人》,收錄了他在1976至1978年撰寫關於電影創作的文章,很值得一讀。

解讀「娛樂電影」

書中有一個論調,我以為是對理解山田洋次作品很重要的,那就是他對「娛樂電影」的見解。山田洋次對於那些過於強調思想性的藝術電影,頗不以為然。對他來說,故事創作的緣起很簡單,不過是兩三人走在一起聊天說故事,然後圍觀好奇的人漸多,最後甚至有人願意付錢聽故事。他的觀念是,藝術是來源於最直率、最真切的愉悅。所以他不但不抗拒以娛樂大眾為先要的電影,甚至覺得能令大眾看得滿足開心,才是電影藝術的最高境界。因此他不滿喜劇或通俗劇被低貶,他認為只有無知的人才會覺得要拍一齣「單純青春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山田洋次的文章中一直強調大眾,他的着眼點不是看有多少大眾受落他的電影,而是他真正想與大眾站在一起,用電影講出最貼近他們的喜樂悲哀。這種熱切地要跟大眾同憂同喜的態度,在今日的創作者之中極難再有。也許,正是這個大眾,多年來充當了他創作的後盾與靈感泉源,讓他可由六十年代一直拍電影到今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