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失物招靈 2016年6月8日
【明報文章】我父親過世的那個夜裏,我站在永和老家的弄子口抽煙,等母親和哥哥搭救護車將父親從醫院送回,他們已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就等父親回到自己的家,吐出最後一口氣。我站在那兒等候時,內心充滿大事就要降臨的恐懼。父親在大陸九江旅遊時,小腦大出血,我和母親跑去那時還落後的醫院,和醫院官僚周旋了一個月,才將父親躺着運回台灣,那之後父親以癱瘓臥牀的狀况,躺了快四年。那時我的兩個孩子還小,父親的臥病,或是在不同醫院間流浪,這拖垮了照顧他的我娘的健康,以及我母體那個家的經濟。「這一天終於到了。」我站在那夜闇無人的弄口抽煙,心裏百感交集,死亡不再是戲劇性的帶着翅翼蹲在你家,而是一種像把父親變不倒翁的身體,和死神拔河、撒嬌、拉扯,終於精疲力盡。
那時,非常魔幻的,有七八個像烏鴉的黑衣老婦,列隊經過我面前,看也不看我一眼,逕自朝我家大門走去。我想:這是死神的十二金釵嗎?她們是來等着勾去我父親的魂魄嗎?
後來才知道,她們是我娘參加的某種佛教組織:她們非常專業,任何這個團體裏的師兄師姐或其家人,快掛了,無論在多遠,無論是深夜,她們都會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她們的信念,是對屍體念八小時佛號,而後這個死者的靈魂,就可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某部分來說,她們像CSI屍體鑑證科,因為她們看過太多屍體,她們有一套判定標準,等念完八小時佛號後,像開獎一樣,她們根據死者的臉部表情,判定他是往身西方極樂世界,還是墮入餓鬼道?還是進入輪迴轉盤,可能投胎成小貓小狗或女人?
我們永和那老房子,有五十年以上歲數了,黑魚鱗瓦房,細磨小石子地,有一個小院子,我父親在那院裏種了桂花、梅樹、杜鵑、枇杷、金銀花、棕櫚樹、木瓜、桂圓、還養了好幾盆蘭,但他病倒這四年,無人有餘力幫他整理,乃至庭園荒蕪。那老房子也像龍貓卡通,某些角落久未日曬,會長出老房子自己的精靈,黑鬼鬼這類的。是以我對那個夜裏的記憶,父親死亡這件事,好像不只是悲傷,恐懼,而是一種在那時光之屋裏,世間的任何光都無法穿透的黯黑或魅影。
後來救護車開到弄口,我媽,我哥,和一個小護士,我們七手八腳把擔架牀上的父親推下來,他還吊着一個點滴瓶,嘴上罩着氧氣罩,作為生命最微弱的維持。我們推着他經過那段小弄子時,人牆牆頭的雞蛋花啦芒果樹啦欒樹啦,葉片將路燈的光變成如流動的電影,父親那時睜着眼,眼瞳透明淡藍像玻璃珠,似乎在收攝他這生最後的風景。我們柔聲安撫他:「爸,就到家啦。」像哄小孩一樣。
進了客廳,將他從擔架牀抱到之前準備好的一張鋪上氈子的摺疊牀,那小護士問我們:「可以了嗎?」我們在翳影中點頭,她便將那最後的氧氣罩拿下,並從父親脖子處拔出一條細細的橡皮管,我感覺她這個抽拔的動作做了很久很久,然後從那拔出的小洞,標出一小注鮮血。父親應該是那時就離開了。
雖然,我父親在那晚之前的四年,小腦大出血中風倒下時,我心裏已認知那個精神性的父親已經走了,但死亡在你眼前,那麼明晰的上演,我還是忍不住,生理性的哭了出來。這時,那些黑衣阿婆,像崩倒的哥特教堂周邊支撐的輔臂,她們挨揍架住我,說:「別哭,哭了你爸就不能去西方極樂世界啊。」
台灣小說家,長篇小說《西夏旅館》曾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
文.駱以軍/編輯.袁兆昌/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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